“爹,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您买了样东西。”傅嘉陵拆开包装,那台崭新的、泛着木头和油漆清香的“红星”牌收音机,呈现在老人面前。
傅水恒明显愣住了。他看看收音机,又看看儿子,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责备的话,但目光触及儿子那充满期待和些许忐忑的眼神,终究没能说出口。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有些迟疑地、轻轻地抚摸过收音机光滑的木壳,指尖在那颗红色的五角星上停留了片刻。
“这东西……很贵吧?”良久,老人才低声问,语气里没有欣喜,更多的是心疼钱。
“不贵,爹。以后您在家,就能听听新闻,听听戏,解解闷。”傅嘉陵连忙解释,并熟练地装上电池,打开开关,旋转调频旋钮。
一阵轻微的电流噪音后,一个清晰、洪亮的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正在播报着当日的国内要闻。那声音瞬间充满了静谧的小院,仿佛将遥远的北京城拉到了这闽西山村的角落。
傅水恒的身体微微坐直了,他侧着头,神情专注地聆听着,那双因岁月和风霜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那条新闻播报完毕,转入戏曲节目,他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嗯……声音挺清楚的。”他最终只是这样评价了一句,没有过多的夸赞,但傅嘉陵看到,父亲小心翼翼地将收音机往自己身边挪了挪,那动作,带着一种下意识的珍视。
从那天起,这台“红星”牌收音机,就成了傅水恒老先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它的位置,被郑重地摆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先去侍弄菜园,而是打开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堂屋门口,一边就着晨光卷着土烟,一边凝神静听。国内外大事、政策方针、建设成就……那些宏大的词汇通过电波传来,在他平静的脸上映照出细微的波澜。
上午和下午,他或许依旧扛着锄头下地,或者去帮公社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收音机总会在他回家休息的间隙响起。有时是新闻重播,有时是戏曲选段,有时是天气预报。他听得极其认真,遇到重要的内容,甚至会反复调台确认。村里有些老人来找他下棋、闲聊,也渐渐习惯了他这里永远萦绕着的广播声。他会一边听着,一边和乡亲们讨论今年的收成,议论着新闻里提到的某项新政策对农村的影响。他不多言,但偶尔几句点评,往往能切中要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明。
傅嘉陵后来才愈发深刻地体会到,那台收音机对于父亲而言,绝不仅仅是解闷的工具。那是他精神世界的延伸,是他与那个他为之奋斗、牺牲了无数战友(包括他自己的父亲)的新生国家保持血脉联系的生命线。他通过那些或激昂或平稳的广播声,确认着这个国家前进的步伐,感受着它脉搏的跳动。他看似隐居山村,实则心系天下。那份深沉的家国情怀,并未因身体的退隐而有丝毫减退,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下,愈发醇厚和坚定。
而父亲对待收音机本身的态度,也折射出他刻在骨子里的品性。他极其爱惜这台儿子送的礼物,每天都会用软布细细擦拭,不让它沾染一丝灰尘。电池耗尽了,他会步行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去买新的,从不吝啬。但他自己的生活,依旧简朴到近乎苛刻。一碗白米饭,一碟自家种的青菜,几块咸菜,就是他一餐的全部。衣服上的补丁摞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曾对傅嘉陵说过:“东西用了,是它的价值。浪费了,就是罪过。这收音机是好东西,它能告诉我国家在往前走,这比吃好穿好,更让我心里踏实。”
这种强烈的对比,常常让傅嘉陵鼻尖发酸。他的父亲,这位本该安享晚年的功勋老兵、烈士后代,明明可以凭借自身的资历和贡献,向国家申请更好的生活条件,至少不必为几节电池、一身新衣而算计。但他没有。他守着清贫,守着寂寞,却守住了最宝贵的精神富足和人格独立。他那挺直的脊梁,从未因生活的重压而弯曲半分,反而在时光的打磨下,愈发显得铁骨铮铮。
许多年后,当傅嘉陵在商海中见惯了浮华与虚荣,见惯了某些人为了些许利益而折腰谄媚,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摩挲收音机时那专注而平和的神情,想起他那间陋室中传出的、与外部奢华格格不入却直击灵魂的广播声。父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教诲,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令多少追逐名利、丧失底线的人汗颜!
那台“红星”收音机,陪伴傅水恒老先生走过了许多个春秋。它的外壳渐渐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声音或许也不再如初时那般洪亮,但它传递的信息,始终是老人心中最甘甜的泉水。它不仅是儿子孝心的见证,更是时代赠与这位老战士的一份特殊礼物,让他在偏居一隅的宁静中,依然能清晰地听到,他和他逝去的父辈、战友们共同铸就并且深情凝望的那个新时代,正轰鸣着向前奔腾的壮阔回响。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将傅嘉陵的倒影清晰地映在玻璃上。他从悠长的回忆中抽离,眼中闪过一丝湿润的暖意。他拿起内部电话,平静地吩咐秘书,推掉今晚一个无关紧要的应酬。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或许,可以找找那台被他珍藏起来的、早已无法工作的“红星”收音机,再次触摸那段浸透着父爱、坚守与家国情怀的滚烫岁月。那不仅仅是回忆,更是他前行路上,永不熄灭的精神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