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是那种老式的、纸质已经明显泛黄甚至出现褐色斑点的那种,上面用毛笔或钢笔书写着收信人与寄信人,字迹或因年代久远而略显模糊,但依旧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力道与情感。它们被细绳捆扎成一束束,堆放得井然有序。
笔记本则是更早的样式,硬壳封面,颜色暗沉,边角多有磨损,露出里面粗糙的纸板。本子都不算厚,但一本本摞起来,也占据了匣子大半的空间。它们沉默着,仿佛封存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与沸腾的思绪。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迹、以及檀木本身清苦气味的味道,随着匣盖的开启,悄然弥漫开来,与线香的烟气交融,更添几分时光交错的恍惚感。
傅愽文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体,作为历史学者,他太清楚这样一批原始手稿的价值。这不仅仅是家族的记忆,更可能是揭开某个历史迷雾的关键钥匙。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目光灼热地盯视着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书写它们的那只手。
傅博武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匣子里的东西。信件?日记?这和他想象中太公可能留下的“遗产”——比如某种惊世骇俗的发明图纸,或是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秘密文件——相去甚远。少年人的心里,不免掠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庄重气氛所感染的、懵懂的好奇。
傅嘉陵没有立刻去动里面的东西。他只是静静地看了许久,仿佛在检视自己守护了一生的珍宝。然后,他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取出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日记。
日记本的硬壳封面是深蓝色的,如同外面帷幕的颜色,上面没有任何字样,只有岁月留下的划痕与磨损。
他捧着这本日记,如同捧着一段凝固的时光,缓缓走到供桌前,将其轻轻放在桌面上。他示意两个孙子起身近前。
傅愽文和傅博武依言起身,围拢到供桌旁。
傅嘉陵翻开日记本的封面。扉页上,一行墨迹淋漓的字迹,豁然映入眼帘。
那字迹,是毛笔书写,用的是行楷,结构严谨,笔力遒劲,每一笔每一划都仿佛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与力量,力透纸背。仿佛能想象出书写者凝神挥毫时,那专注而坚定的神情。
上面写的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傅水恒 自勉”
傅愽文的目光一接触到这行字,身体便猛地一震。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凑得更近些,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仔细审视着那墨迹。作为研究近现代思想史的学者,他见过太多历史人物的手迹影印本,对字迹风格有着专业的敏感。
“这……这就是太公的亲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确认。
傅嘉陵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也落在那行字上,眼神悠远。
傅愽文伸出手指,隔着一段距离,虚空描摹着那字迹的轮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爷爷,您看这笔力……这结构……我研究过很多近代人物的手稿,但太公这字……完全不同。这不只是书法好,这里面……有一股气!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浩然之气!”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语,最终,他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看向傅嘉陵,又像是透过祖父,看向某个更遥远的影像:
“就像……就像他当年,站在那座古老的城楼上,面对下方汇聚如海的民众,发表那场决定了一个时代走向的演讲时,所展现出的那种气魄!我……我在档案馆看过那段极其模糊的影像资料,虽然看不清面容,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种透过时空依然能感受到的、顶天立地的精神力量……和这字迹,一模一样!”
他的话语,为这静止的字迹注入了动态的生命力。仿佛那不再仅仅是墨水留在纸上的符号,而是一个鲜活灵魂的呐喊与宣言。
傅嘉陵听着长孙的话,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欣慰,有追忆,也有深沉的痛楚。他再次缓缓点头,声音沙哑:“是啊……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这字,就是他的心。”
一直安静听着的傅博武,也被哥哥激动的情绪和这奇特的字迹所吸引。他耐着性子,看着祖父又小心翼翼地翻动日记的书页。里面的纸张更是脆弱,边缘有些已经起了毛边,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裂痕。字迹大多是钢笔书写,密密麻麻,记录着日期、天气、以及大段大段的思想随笔、会议纪要、读书心得,偶尔还有几笔简单的地理方位勾勒。
少年人的耐心终究是有限的。他趁着祖父翻页的间隙,忍不住伸出手,越过那些厚重的、充满思辨内容的页面,直接翻向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他想看看,这位被祖父和哥哥如此推崇的太公,在故事的“最后”,留下了什么。
最后一页,与前面密密麻麻的书写不同,显得异常干净。只有寥寥数行字,写在一个特定的日期之下。那日期,距离傅水恒生命的终点,似乎并不遥远。
字迹依旧是钢笔书写,却似乎比前面的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和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预见性。
傅博武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几行字。起初,他的表情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很快,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嘴巴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他像是难以置信,又低头仔细看了一遍,逐字逐句地确认。
然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不可思议,甚至忘记了对这庄严场合应有的敬畏,失声惊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利:
“这……这怎么可能?!太公……太公他……他早就预见到了?!预见到我们今天……今天的和平?!”
这一声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祭奠的沉凝气氛。
傅愽文霍然转头,看向弟弟,又急切地看向祖父手中的日记本最后一页。
傅嘉陵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他只是用一种深沉得如同古井的目光,看着激动的小孙子,缓缓地,用一种无比肯定的语气说道:
“不是预见。”
他顿了顿,环顾这间老宅,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是缔造。”
“你们所见的,你们所享的,这稳固的和平,这繁荣的盛世,这……‘如你所愿’的人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击在傅愽文和傅博武的心上。
“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沿着他当年亲手规划、并为之奋斗终生的蓝图,一步一步,实现的。”
“现在,”傅嘉陵的目光扫过两个神色各异的孙子,最终落回那装满书信与日记的木匣,声音沉缓而庄重,如同开启一个时代的封印。
“让我们从头开始。”
“看看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看看他,究竟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窗外,秋风吹过庭院,老梧桐的叶子又落下几片,旋转着,归于尘土。
而屋内,一段被尘封的、壮阔而波澜起伏的历史,正随着那檀木匣子的开启,随着那泛黄纸页的翻动,缓缓地、却无可阻挡地,展现在后世子孙的面前。
那不仅仅是关于一个人的记忆。
那是关于一个时代的灵魂,关于一种精神的源起,关于今日一切繁荣与和平的,最初的基石与最深的根脉。
傅嘉陵颤抖着,再次将手伸向木匣,取出了第一束,用褪色红绳仔细捆扎好的家书。
旅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