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师不光有学问,还特别和蔼可亲。他从不对娃崽们发脾气,说话总是慢慢的,柔柔的。哪个娃调皮捣蛋了,他也不是板着脸训斥,而是把他拉到一边,像拉家常一样,问他为啥这么做,然后告诉他哪里不对,该怎么改。他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抚摸娃崽们头顶的时候,却轻得像春天的风。
我记得有个叫英子的小女娃,家里穷,性格也内向,在学校里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不敢大声说话。有一次上课,她不小心把同桌的墨水瓶碰倒了,墨水洒了一桌子,还把同桌的新衣服染了一小块。那同桌不依不饶,英子吓得脸都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正好傅老师路过,他走进教室,看了看,啥也没说,先拿出自己的手帕(也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默默地擦干净桌子。然后,他蹲下身,看着那个嚷嚷的同桌,温和地说:“狗娃,衣服脏了,洗洗就干净了。你看英子妹妹,她不是故意的,她都吓坏了。咱们是同学,要像兄弟姐妹一样,互相体谅,对不对?”
他又转向英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英子,没事了,别怕。以后小心点就行。来,跟狗娃说声对不起,这事儿就过去了。”
他那平和的声音,像有魔力一样,狗娃不嚷嚷了,英子也慢慢止住了眼泪,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自那以后,英子好像变了个人,渐渐敢在课堂上举手发言了,脸上也有了笑容。她娘见人就说,是傅老师把俺家英子心里的胆怯给赶跑了。
在池溪村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傅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无比温柔、可亲可敬的人。他们只知道他是种地能手,是给他们带来无数新奇知识的傅老师。他们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看他做实验,甚至学着他走路的样子,挺直那小胸脯。
他们不知道,他们眼里这个整天和泥土打交道、穿着破旧衣裳的傅老师,在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世界里,还有一个身份。他们偶尔会看到傅老师晚上点着煤油灯,在那张旧桌子上写啊写,写得很晚。纸张有时是他自己买的粗糙的草纸,有时是娃崽们用过的作业本的反面。他们问:“傅老师,您写啥呢?”
傅老师总是笑笑,摸摸他们的头:“随便写写,记点东西。”
他们不知道,那些“随便写写”的东西,有时候会变成一封封厚厚的信,寄到很远很大的城市里去。他们更不知道,那些印着密密麻麻字的报纸、杂志上,偶尔会出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名字写的文章,有的讲农业知识,有的讲乡间见闻,有的回忆往事,文笔朴实,却透着深情和智慧,让很多有学问的人都赞叹不已。他们绝对想不到,那个名字,就是他们身边这个和蔼的傅老师。
有一次,县里文化馆的干部下来,不知怎么听说了傅水恒常写东西,特意来拜访,称他为“傅老师”,还说在省里的文艺刊物上读过他的文章,写得真好,邀请他去县里参加什么创作座谈会。恒仔只是摆摆手,淡淡地说:“那是闲着没事胡乱画的,登不了大雅之堂,就不去给大家添麻烦了。”
那干部走后,有娃崽好奇地问:“傅老师,您写的文章还能上报纸啊?您是不是大作家?”
恒仔听了,哈哈一笑,那笑声爽朗而开阔:“啥大作家?傅老师就是个种地的!写几个字,就跟种地一样,是爱好,是本分。咱们啊,把地种好,把人做好,比啥都强。”
娃崽们似懂非懂,但看傅老师笑得开心,他们也跟着傻乐。在他们纯净的世界里,傅老师就是傅老师,是教他们认字、带他们“巡山”、给他们讲故事、无比疼爱他们的长辈。至于作家不作家,那太遥远了,远不如傅老师口袋里偶尔掏出的那把炒花生米来得实在。
黄昏时分,我常看见一群娃崽,簇拥着傅老师,在村路上慢慢地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娃崽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快乐的麻雀,傅老师走在中间,脸上带着那种我们熟悉的、平和而满足的笑容,听着孩子们童言无忌的话语,时不时点点头,或者弯下腰,耐心地回答他们那些天真又古怪的问题。
那画面,美得像一幅画,暖得像一炉火。
我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这景象,心里头感慨万千。恒仔啊,他把军功章锁了起来,把名誉地位推了出去,把全部积蓄捐了出来,却把最宝贵的知识、最真诚的爱心,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些孩子们。他在孩子们心中播下的,不仅仅是知识的种子,更是做人的道理,是对家乡的热爱,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是一位真正的老师。他用他独特的方式,在池溪村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上,耕耘着另一片更加充满希望的田野——孩子们的心田。
我们这些大人,有时候私下里闲聊,说起恒仔的种种,都觉得他像一本厚厚的、读不完的书。娃崽们现在只读懂了开头几页,觉得有趣、亲切;等他们长大了,见识广了,再回头细细品味,或许才能真正读懂,这位他们童年时代的“傅老师”,究竟是怎样一个深不见底、令人敬仰的人。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在池溪村孩子们的心里,傅老师,就是天底下最好、最棒的老师。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