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按照预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七里营废弃砖窑。那里果然荒废已久,残垣断壁,在风雪中更显破败。我们仔细检查了内部和周边,确认没有伏兵,然后就在最大的那个窑洞里等候。里面漆黑一片,只有风雪从破口灌入的声音。”
“子时整,外面传来了约定好的信号——三声间隔的布谷鸟叫(虽然是冬天,但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我回应后不久,两个人影小心翼翼地摸了进来。走在前面的,穿着一件半旧的将校呢大衣,戴着皮帽,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从身形和隐约露出的面容判断,正是照片上的李国栋。他身后跟着一个贴身警卫,警惕地握着腰间的手枪。”
“窑洞里点了我们带去的防风马灯,光线昏黄。双方在残破的砖垛旁相对而立。李国栋摘下了帽子和围巾,露出一张略显清瘦、带着深深倦容的脸,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不安,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我首先开口,表明了身份:‘李处长,鄙人姓周,受北平外围解放军独立师首长委托,特来与李处长会面。’我注意到听到‘解放军’三个字时,他身后的警卫明显紧张了一下,手指扣紧了扳机。李国栋倒是还算镇定,微微颔首:‘周先生,久仰。不知贵军首长有何指教?’”
“我开门见山:‘指教不敢当。我此次冒险前来,是代表我师傅水恒师长、傅必元政委、陈世根参谋长,并向李处长,并通过李处长,向傅作义将军,传达我党中央、毛主席和平解决北平问题之诚意,指明当前唯一之光明出路。’”
“李国栋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贵军兵临城下,四面楚歌,此刻谈和平,未免……’他顿住了,没把‘迫降’两个字说出口。”
“我立即接上他的话:‘李处长,此言差矣。正因为我们珍视北平这座千年文化古都,珍视城内百万军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不忍见其毁于战火,才采取“隔而不打”之策,希望能以和平方式解决。这并非无奈之举,而是仁者之师的选择。若我军意图强攻,以我东北野战军百万之师,携辽沈大捷之威,以及此刻部署在城外的绝对优势兵力火力,北平城墙虽坚,又能抵挡几时?想必李处长在城内,对我军炮火之威,早已有所耳闻。’”
“我刻意停顿,让他消化这番话。他脸色微变,显然想到了东北国民党军覆灭的惨状,以及这些天在城外看到的我军严整阵容和隐约可见的重炮阵地。”
“‘况且,’我继续施加压力,‘如今形势,李处长应比我看得更清楚。东北全境解放,淮海战场黄维兵团覆灭,杜聿明集团被围,平津一带,傅作义将军所部五十余万人,已被我华北、东北两大野战军分割包围于张家口、新保安、天津、北平几座孤城,外无援兵,内乏粮草。北平城内,物价飞涨,粮食殆尽,军民饥寒交迫,怨声载道。试问,如此绝境,坚守意义何在?难道真要拉着全城官兵百姓,为蒋家王朝殉葬吗?’”
“李国栋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声音有些干涩:‘傅总司令……自有考量。’”
“‘傅将军的考量,应当基于现实,基于民族大义,基于部下和百姓的生死!’我语气加重,‘蒋介石远在江南,自顾不暇,早已将华北视为弃子。傅将军若一味愚忠,坐以待毙,其结果,无非是城破身亡,或者侥幸突围,损兵折将,南逃之后又能如何?不过是寄人篱下,甚至被吞并瓦解。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我看到李国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知道这些话击中了他内心的隐忧。我趁热打铁,转变语气,开始阐述我党的政策:‘反之,若傅将军能幡然醒悟,当机立断,率部接受和平改编,则功在民族,利在国家。其一,可保全北平千年古迹和百万市民生命财产,免遭战火摧残,此乃无上功德;其二,傅将军及其麾下官兵,只要放下武器,均可得到妥善安置。愿意回家者,发给路费、路条;愿意参加人民解放军者,我们欢迎,待遇平等,有功同样受奖;傅将军本人及高级将领,只要真心悔过,为和平出力,人民政府亦会量才录用,给予适当职位和出路。此乃我党我军一贯政策,已在东北、华北多地实践,有目共睹。’”
“说着,我拿出了傅政委签名的信函副本和那些照片。‘李处长请看,这是我师首长致意之信函。这些照片,反映的是我军强大整齐的阵容,以及解放区百姓踊跃支前、分得土地后欢欣鼓舞的场景。这才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李国栋接过信函和照片,就着马灯仔细观看。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尤其是看到那些反映我军兵强马壮和群众热烈场面的照片时,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贵军……果真能做到不究既往,妥善安置?’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深深的疑虑,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言必信,行必果!’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党我军之信誉,远非国民党所能比。傅将军若仍有疑虑,可以派人出城考察,甚至可以与我军更高级别的代表会谈。时间紧迫,还望李处长能将我之诚意与利害,如实转呈傅将军,并望李处长能以国家民族为重,以部下和北平百姓安危为重,在傅将军面前,多进忠言,力促和平!’”
“窑洞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风雪的呼啸声和马灯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李国栋低头沉思,脸色变幻不定。我知道,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既害怕承担‘通共’的风险,又对当前绝境感到绝望,更对我方提出的出路抱有期望。”
“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信函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内衣口袋,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周先生之言,李某……听进去了。贵军之诚意与实力,李某也看到了几分。请转告贵师首长,李某会寻找适当机会,将今日所谈,尤其是贵军之政策与出路,向傅总司令……以及几位相熟的同仁,委婉陈情。只是……’他苦笑一下,‘傅总司令身边,意见并不统一,阻力甚大。此事,急切不得,需等待时机。’”
“我心中一动,知道他已经松口,愿意充当传声筒,甚至可能在内部分化中起到作用。我立即表示理解:‘我们明白傅将军处的复杂情况。只希望李处长能把握时机,尽力而为。为便于联系……’我提出了后续通过刘老先生传递消息的隐蔽方式,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会面到此,基本达到了预期目标。双方没有更多寒暄,在李国栋警卫警惕的注视下,我们先后离开了废弃砖窑,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
老周的汇报结束了。指挥部里一片寂静,只有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
傅师长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好!老周,你立了大功!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傅政委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随即又恢复了冷静:“李国栋态度松动,愿意传话,这是个重大进展。但正如他所说,傅作义身边阻力很大,何去何从,最终还要看傅作义本人的决断。我们这边,要继续保持军事压力,政治攻势也要进一步加强,双管齐下,促使他早下决心。”
我点了点头,接口道:“政委说得对。这次接触,就像是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裂缝。接下来,我们要让这道裂缝不断扩大。老周,你们敌工科要密切注意刘老先生这条线的反馈,同时,看看能否通过其他渠道,再寻找一些可能的突破口。北平这座大宅门,不会只有一个窗户可以敲。”
老周郑重领命:“是,参谋长!我明白。”
我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风雪笼罩的、漆黑一片的北平城方向。虽然依旧寒冷,依旧黑暗,但我知道,一颗寻求和平的种子,已经借着这风雪的掩护,悄然播撒了进去。它能否在坚冰下发芽、生长,最终迎来古都的春天,还需要我们付出更多的努力、智慧和耐心,也需要历史机缘的眷顾。
但无论如何,这隐秘的第一步,已经坚定地踏了出去。独立师,在这场不见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场上,再次发挥了关键作用。接下来的较量,将更加微妙,也更加扣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