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长,您就放心吧!”赵大胆拍了拍胸脯,“保证把平原给您摸个底儿掉!”
“不是给我摸,”陈世根纠正道,“是给咱们全旅八千弟兄摸出一条活路,一条胜路!”
先遣队出发的那个凌晨,天色墨黑,只有几点寒星。陈世根亲自送到村口,看着那十几条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小路上。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钻进他的衣领,但他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接下来的日子,旅部的作战室里,地图上的平原区域开始被各种新标注的符号逐渐填满。先遣队通过秘密交通线,陆续送回情报。有的是口信,有的是密写的小纸条,偶尔还有精心绘制的草图。陈世根和作战科的参谋们,就像拼图一样,将这些零散的信息一点点整合到地图上。
敌情比预想的还要复杂。据点星罗棋布,公路纵横交错。但也有一些令人振奋的消息:一些村庄的群众基础很好,地下党组织在活动;某些区域存在着小股的、愿意接受改编或合作的抗日武装;广袤的平原上,并非铁板一块,敌人的统治存在着许多缝隙。
与此同时,部队的训练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河滩地被改造成了训练场,战士们练习在开阔地上快速匍匐前进,利用一切可能的地物遮蔽身形。工兵分队示范如何快速挖掘卧射、跪射、立射掩体,以及如何将它们连接成简易的战壕。骑兵通信员们骑着缴获来的东洋马,在田野上奔驰,练习传递命令和侦察。甚至还有针对性的“逃跑”训练——如何在被敌人追击时,利用村落、沟渠、庄稼地摆脱敌人。
陈世根经常出现在训练场上。他看到一些来自深山的老兵,面对一览无余的平地,明显有些不适应,动作僵硬,眼神里带着茫然。他也看到一些年轻战士,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训练热情高涨。他时而亲自示范,时而停下来和干部战士们交流,听取他们的想法和困惑。
“参谋长,这平展展的地儿,跑也没处跑,藏也没处藏,心里头直发毛啊。”一个操着晋西口音的老班长私下里对他说。
陈世根拍拍他的肩膀:“老哥,山里打仗靠石头,平原打仗靠脑子,靠腿肚子,还得靠咱们这双手。”他指了指正在练习土工作业的战士们,“你看,挖个坑,就能挡子弹。多个坑连起来,就能运动部队。平原上,土就是我们的石头。”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飞快流逝。转眼一个月过去,先遣侦察阶段基本结束,适应性训练也告一段落。旅部召开了一次重要的作战会议,决定派出第一批进入平原的部队——由战斗力较强、干部配备齐全的一团主力,配属旅直属特务营一部、工兵分队和部分卫生人员,组成先遣支队,由旅参谋长陈世根亲自率领,先行进入平原,建立前进基地,为大部队展开摸索经验、打开局面。
出发前夜,陈世根最后一次检查了先遣支队的准备情况。武器、弹药、干粮、药品、工兵锹、十字镐……一切就绪。战士们情绪高昂,但也带着一丝对未知战场的忐忑。
他回到旅部,傅水恒和傅必元都在等他。
“世根,这次下去,担子不轻。”傅水恒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一团是我们的拳头,交给你了。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站稳脚跟,不是急于求成。遇到硬骨头,不要硬啃,及时汇报。”
傅必元补充道:“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到了平原,情况复杂,处理各方面关系一定要谨慎。多依靠地方党组织,密切联系群众。这是我们在平原立足的根本。”
陈世根接过烟,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旅长,政委,放心吧。我知道轻重。先遣队的情报我们已经反复研判,初步选定了几个区域作为可能的立足点。我们会像钉子一样,先扎下去,再慢慢扩展开。”
傅水恒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陈世根:“拿着,路上可能用得上。”
陈世根打开一看,是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小瓶磺胺粉。在物资极其匮乏的当时,这几乎是傅水恒能拿出的最好的私人补给品了。
“旅长,这……”
“别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傅水恒摆摆手,“我和政委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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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遣支队的行军是隐蔽而迅速的。他们选择在夜间穿越最后一段山地,在天亮前,进入了平原的边缘地带。
当第一缕晨光撕开夜幕,照亮眼前的世界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陈世根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真的太开阔了。
一眼望去,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微微起伏的黄色毡毯,一直铺到天际线。稀疏的树木,低矮的村落,像毡毯上随意点缀的图案。笔直的土路,如同刻上去的线条。远处,偶尔能看到日军碉堡那灰黑色的、突兀的身影,像钉在毡毯上的毒刺。
与太行山的雄浑、险峻、易于隐蔽完全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风吹过空旷的原野,带着泥土和麦苗返青的气息,却也让陈世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里,一支数千人的队伍,似乎无所遁形。
他们按照预定计划,白天隐蔽在事先选定的、远离大路、相对偏僻的村庄里,派出严密警戒,电台静默。夜间则继续行军,向预定区域渗透。
第一个落脚点是一个叫小王庄的村子。村子不大,百十户人家,土坯房低矮破败。根据先遣队的情报,这里没有敌人的常驻据点,保长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头,村里有我们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员。
部队在深夜悄然进村,尽量不惊动村民。陈世根和一团团长王大川、政委李健,在联络员的带领下,见到了那位姓王的保长。
王保长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这么多八路军吓坏了,浑身哆嗦,话都说不利索。
陈世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老王伯,别害怕。我们是八路军,是来打鬼子的,不会祸害老百姓。我们借贵宝地休息一下,白天就走,绝不连累乡亲们。”
王保长将信将疑,但看到八路军纪律严明,确实没有扰民,这才稍微安定下来,哆哆嗦嗦地安排部队在一些闲置的院落和场院里休息。
陈世根没有睡意。他带着警卫员,在村子里慢慢踱步。村子外围只有一道低矮的、残破不堪的土围墙,根本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房屋密集,巷道狭窄。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捻了捻,土质还算坚实。
“团长,你看,”他对跟在身边的一团长王大川说,“这村子,明面上看,无险可守。但你看这些房子,巷道,如果加以改造,是不是也能变成战场?”
王大川是个典型的猛将,闻言皱了皱浓眉:“参谋长,你的意思是……巷战?可咱们这点人,在村里跟鬼子硬拼,不是办法啊。”
“不是硬拼。”陈世根摇摇头,目光扫过那些院墙、屋角,“是利用村落复杂环境,进行短促突击、打了就跑,或者拖延敌人,掩护主力转移。”他指着村口那片打谷场,“那里视野开阔,可以设置机枪阵地,封锁进村道路。这些巷道,可以设置障碍,埋设地雷。关键是要把村子内部打通,让我们的部队能够迅速机动。”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构思。但这还不够。单纯的村落防御,面对拥有绝对火力和机动优势的敌人,依然是被动的。
第二天晚上,部队转移到另一个村子——张各庄。这个村子规模更大,情况也更复杂。村里不仅有地下党组织,还有一个秘密的“堡垒户”,家里挖了藏身的地窖。
在地下党张书记的带领下,陈世根来到了这个堡垒户家。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农民。他挪开炕席,掀起一块厚重的木板,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首长,
陈世根心中一动。他顺着梯子下到地窖里。地窖不大,阴暗潮湿,但确实是个隐蔽之所。
“老乡,像这样的地窖,村里多吗?”爬上来后,陈世根问道。
“不多,也就几户人家有,都是以前躲土匪挖的,或者自家存点东西。”
“如果……如果把各家的地窖挖通呢?”陈世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张书记和那位农民都愣住了。
“挖通?”
“对!不仅挖通地窖,还可以从房子音提高了些许,“鬼子从上面来,咱们就从上到地下,都变成咱们的阵地!”
这个大胆的设想,让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随即,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感开始蔓延。
王大川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个法子好!地上打不过,咱就钻地底下跟他干!”
张书记也激动起来:“要是真能把地道挖成了,那咱们村可就真成了铁打的堡垒了!鬼子来了也得抓瞎!”
陈世根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对张书记说:“老张,这只是一个初步想法。地道怎么挖才能不塌方?怎么通风?怎么排水?怎么设计射击孔和了望孔?怎么防备敌人灌水、放毒?这些问题都需要仔细研究,需要在实践中摸索。你们村党组织有没有信心,带头搞一个试点?”
张书记挺起胸膛:“参谋长,只要有办法打鬼子,保护乡亲,再难我们也要试试!”
接下来的几天,陈世根带着支队领导和工兵干部,与张各庄的地下党组织、积极分子们反复商讨,初步勾勒出了地道建设的构想图。他们选择了几户可靠的骨干农户,先从连接他们家的地窖开始,秘密动工。工兵分队负责技术指导,战士们轮流参加劳动。
与此同时,陈世根通过电台,将“利用村落,开挖地道,建立地下堡垒”的初步设想,以及在小王庄考虑的“村落改造、巷战配合”的思路,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发回了太行山旅部。
在等待旅部回电的间隙,陈世根站在张各庄村外的一片麦田边。麦苗已经返青,在春风中泛起层层绿浪。他想象着,当青纱帐起来的时候,这片绿色海洋,又将为部队的运动和隐蔽提供多么宝贵的掩护。
平原,并非只有绝望的开阔。它有着与山地不同的、尚未被充分认识和利用的战争潜力。地下的黄土,地上的村落,春夏的青纱帐,秋冬的沟壑……关键在于,如何去发现,去创造,去运用。
几天后,旅部的回电到了。电文很长,傅水恒和傅必元对他们关于地道战和村落改造的设想给予了高度肯定,称之为“极具开创性的平原作战新思路”,要求他们“谨慎试点,总结经验,逐步推广”。同时,电文也告知,旅主力即将开始分批下山,要求先遣支队加快前进基地的建设和巩固。
陈世根将电文仔细收好,走出临时指挥所。夕阳西下,将广袤的平原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显得宁静而安详。但他知道,这片宁静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一场由他们独立第一旅掀起的、改变华北抗战局势的风暴。
他眺望着远方,那里是更广阔的冀鲁豫平原,是未来的战场,也是他们必将征服的新天地。参谋长深深吸了一口平原晚春清冷的空气,胸腔里充满了战斗的豪情与创造的渴望。新的篇章,已经掀开了第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