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灵异恐怖 > 青色之回忆 > 第79章 何必见甯

第79章 何必见甯(2 / 2)

他摇头晃脑的模样,像一个沉浸在自己理想国里的、幸福的书呆子。张甯看着他,那双因心事而黯淡了一整天的杏眼,终于被这番痴话彻底点亮,她轻笑不止,追问道:“那你呢?你光说了人家子猷怎么做的,你还没有说你打算怎么做呢?”

彦宸回过味来,“哦,对!”

他一拍脑门,仿佛刚才只顾着讲故事,把自己最核心的论点给忘了。他立刻坐直了身体,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心向往之的神情,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正在构思一幅未来的画卷。

“我的向往就是,”他慢悠悠地说,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憧憬,“哪一个深夜里……不选冬天,太冷!王子猷那身子骨肯定受不了,我更不行。选个春日的夜晚吧,夜风习习,虫鸣阵阵,我在不眠中,突然想起我的弟弟献之了……”

张甯的秀眉,在听到“献之”两个字时,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献之?随即她便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刚才他重点强调过的“大令”么?这家伙,绕了半天,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没有点破,只是唇角那抹笑意,又深了几分。

彦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继续说道:“于是,我欣然披衣前往,一路高歌,骑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迎着月光,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车轮压过落下的花瓣,空气里全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我心里不想别的,就只想着一件事——你在那儿。我正要去见你。”

“等我哼哧哼哧地骑到了你家那个大杂院的门口,”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柔,仿佛怕惊扰了画中的人,“我就停下来,把车靠在墙边,不声不响地,站在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底下。”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越过张甯的肩膀,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双总是闪烁着星光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温柔的、近乎于虔诚的光。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你家那扇窗户。那窗户里,或许是黑的,说明你已经睡着了。或许还透着一点昏黄的灯光,说明你还在看书,或者在为一道难题皱着眉头。”

“我会想象你睡着的样子,呼吸是不是均匀的,嘴角是不是还倔强地抿着。我也会想象你坐在灯下的样子,手指是不是无意识地转着笔。”

“我就这么站着,看一会儿,想一会儿。听着院子里的风声,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你家那股淡淡的药味儿和皂角味儿。直到我心里那股子因为突然想你而烧起来的火,慢慢地平息下去;那股子非要来看你一眼不可的‘兴致’,被这春天的夜风吹得心满意足,彻底平静下来。”

他的目光,缓缓地从虚空中收回,重新聚焦在张甯的脸上。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俊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毫无保留的、赤诚的坦然。

“然后,我就推上我的破车,掉头回家。”

“我来过,这阵‘兴致’也尽了,心也安了。这,就够了。”

他望着她,无比认真地,将王子猷那句千古名言,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演绎了一遍。

“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甯?”

话音落下,空气里有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那份独属于魏晋名士的、跨越千年的风流与任性,被他用一种少年人独有的、赤诚而笨拙的浪漫,重新包装,然后像一件绝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张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心底那片因阴郁而结了薄冰的湖面,被他这番痴话,像投进了一颗烧红的炭火,“滋啦”一声,烫出了一个温暖的窟窿。那暖意,正顺着那个小小的缺口,迅速地向整个湖面蔓延开去。

然而,在她脸上,那份感动仅仅停留了三秒钟。

三秒之后,那双刚刚还漾着感动的杏眼,此刻却微微眯起,眼底那点水光迅速凝结成了一束亮晶晶的、闪烁着危险光芒的冰棱。

“哦——我听明白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是那种惯有的、温柔又平静的语调,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让彦宸的后颈莫名一凉。

“你的意思是,”她慢条斯理地,将他那幅浪漫的画卷,一寸一寸地撕开,露出里面荒谬的内核,“你,彦宸,在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大半夜不睡觉,骑着你那辆自行车,吭哧吭哧地,挥汗如雨地,跑来我家那个黑灯瞎火的大杂院门口。”

她顿了顿,端起面前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面,轻轻吹了吹热气,继续用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道:“然后,你就站在那棵老槐树底下,看着我家的窗户,自己跟自己玩了一会儿‘我想我想我又不想了’的游戏,在自己的脑子里,把我从头到脚地都…揣摩了一遍,自我感动得一塌糊涂之后……”

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凉飕飕地,落在了他那张还沉浸在“魏晋风流”余韵里的脸上。

“……你就心满意足地,连门都不敲,一声不吭地,又吭哧吭哧地骑着你的破车溜了?”

彦宸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他张着嘴,像一条被突然扔到沙滩上的鱼,半天没能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剧本不是这么演的啊!按照正常流程,她不该是被感动得热泪盈眶,然后用一种崇拜又爱慕的眼神看着自己,温柔地说一句“你好浪漫”吗?

怎么到了她这里,这桩风流雅事,就变成了一出“午夜痴汉视奸未遂,最后悻悻而归”的普法栏目剧了?

张甯完全没有理会他那已经石化的表情,自顾自地,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灵魂拷问。

“彦宸,你是有多不情愿见到我本人啊?就那么不想看见我这张脸吗?还是说,在你心里,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会喘气的我,还不如你脑子里凭空想象出来的那个我,来得更让你称心如意?”

她微微向前倾身,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看透一切的、促狭的笑意。

“啊?”彦宸的脑子,在那一瞬间,彻底宕机了。

他张着嘴,脸上写满了“这剧本不对啊”的巨大困惑。他设想过她可能会感动,可能会害羞,甚至可能会吐槽他“有病”,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会从这个角度,提出如此刁钻、如此清奇的质问。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他急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这是一种……一种意境!是精神上的交流!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最高境界!你不懂吗?”

“哦,我不懂。”张甯干脆利落地承认,随即立刻发动了第二轮追击,“我只知道,你到了我的地盘,看见了我的灯,结果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跑了。这跟一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有什么区别?你不怕我第二天知道了,跟你算总账吗?”

眼看着自己精心营造的浪漫氛围即将崩塌,彦宸的求生欲瞬间被激活。他急忙摆着手,试图找补,将这个已经跑偏了的剧本强行拉回来。

“不不不,师父,你误会了!”他急切地解释道,“这个行为的精髓,就在于它的‘私密性’!就是我一个人知道,我一个人爽……啊呸,我一个人满足!我不告诉你我去过啊!你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找我算账呢?”

他说完,感觉自己这个逻辑补丁打得天衣无缝,堪称完美。他甚至有些得意地、冲着张甯呵呵一笑,那表情,仿佛在说:“怎么样?被我的机智折服了吧?”

张甯看着他那副洋洋自得的蠢样,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的、圣洁的、充满了大彻大悟的柔光。

“哦——!”

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恍然大悟的咏叹。

“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了!”

那语气,圣洁得像顿悟了宇宙的终极真理,让彦宸心里那点小得意,瞬间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僵硬了起来。

张甯完全无视了他那副见了鬼的表情,自顾自地、用一种充满了慈悲与智慧的眼神,悲悯地看着他,然后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轻轻地点了点,仿佛在为他指点迷津。“我完全理解并赞同你这个‘兴致’理论的核心。它的精髓,就在于它的‘单向性’与‘不可验证性’,对不对?”

“对啊!”彦宸激动地一拍大腿,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灵魂的知己,“就是这个!知我者,师父您也!”

“所以,”她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然后抬起那双清亮澄澈的杏眼,无比真诚地看着他,“以后,为了方便我们之间的信任建设,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就立个新规矩吧。”

彦宸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有预感,这个所谓的“新规矩”,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但凡是任何一个晚上,”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仿佛在确认某个神圣的条款,“只要你没有出现在我家门口,敲门,并且让我亲眼看见你,那我就默认你来过了。”

彦宸脸上的笑容,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声,瘪了。

“我就会默认,你又‘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了。默认你又在我家门口,自我感动地‘何必见甯’了一回。”她继续用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说着最不讲道理的话,将他那句引以为傲的风流名言,变成了一柄可以反复使用的、扎向他自己的利刃。

“所以,”她微笑着,做出了最后的、仁慈的宣判,“第二天,我都会按照你‘来过一次’的标准,给你记上一笔账。”

“这……这不讲道理啊!”彦宸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惊醒,急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不来,就等于我来了?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谁让你自己说的?”张甯一脸无辜地看着他,“你把一个‘见不见我’的主动权,完全建立在你单方面的、虚无缥缈的‘兴致’上。那我当然也有权力,把一个‘你来没来过’的解释权,建立在我单方面的、铁一般的‘规矩’上啊。”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逻辑链还不够完美,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这很公平,不是吗?”

彦宸彻底哑火了。他张了张嘴,试图从这套天衣无缝的逻辑闭环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路,都已经被她用他亲手递过去的砖,给堵得死死的。

张甯看着他那副憋屈到脸都快皱成一团的模样,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用一种充满了同情的、胜利者的语调,慢悠悠地补充道:“再说了,你不是说,你享受的是那个‘过程’吗?那我每天帮你默认一次,不就等于每天都在帮你完成一次你最向往的‘乘兴而来’的完整体验吗?我这是在帮你实现人生理想,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彦宸彻底放弃了抵抗。他向后瘫倒在椅背上,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态,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混杂着佩服与惊恐的复杂表情。他看着眼前这个正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吃了鱼的小狐狸的女孩,终于心悦诚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服了,我彻底服了……”他摇着头,用一种近乎于呻吟的语气感叹道,“逻辑怪……真是太可怕了!”

话音落下,两人再也忍不住,对视着,一同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清脆而爽朗,彻底驱散了笼罩了她一整天的阴霾,也为那件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底的往事,撬开了一道可以倾诉的、温暖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