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腰捡起飘落的“民为贵”书页,指尖压平卷翘纸角,动作慢却稳:“高大人,晚辈也懂这三个字。”
“但它不是写在纸上的。”郑森递还书页,声音平却带锋,像刚磨过的刀。
目光扫过四人,锐利如刃:“是织户能给孙娃做暖棉袄,是农奴娃能进学堂识字,是士兵穿的甲不板结漏风——不是朝堂唇枪舌剑,更不是饿着肚子谈气节。”
“你一个海寇之子,也配谈圣贤之道?”高弘图怒喝,攥书的手青筋暴起。
愤怒底下,是深深的恐惧——他怕自己一辈子信奉的准则,在一个“异类”的实在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是不是海寇,不重要。”
郑森捏着铜算珠,珠身镇江水战的旧痕反光晃眼,“重要的是,百姓现在能买到不掺沙的米,能活下去。”
他往前半步,语气诛心,字字如锤:“高大人敢弹劾魏忠贤,却管不住宦官盘剥织户;熊大人写十年奏疏弹劾贪官,却不敢撕破士绅掺假粮的脸皮;张大人见惯疾苦,却不敢违抗朝廷加征旨意。”
“你们守的是体面虚名,唯独不是百姓的命!大明亡了,亡在你们的空疏,亡在士绅的贪婪,亡在百姓没饭吃!”
熊汝霖的手猛地一抖,笔尖落在纸上,晕开大片墨团。
昨日城门边,老农捧着米袋痛哭时,他连一句安慰都不敢说。读了一辈子书,写了无数冠冕堂皇的奏疏,竟不如郑森一袋米管用。
他无意识写下“民”字,又狠狠划破纸页,一道深黑伤疤,像刻在心上的悔恨。
“你说得对。”张国维把麦饼揣进怀里,草屑蹭着衣襟刺得难受,“可我们不是不想做,是官场的网太紧,规矩、利益、猜忌,稍微动一动就粉身碎骨。”
“东林党谈气节不捐米,阉党贪财倒能办事。”马士英冷笑补充,“我们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排挤致死,想办实事比登天还难!”
郑森沉默片刻,眼底闪过穿越者独有的通透——南明的腐朽是制度性的,不是几人气节能救的。
“我懂你们的难处,不逼你们投降,也不直接杀你们。”他语气坚定,没有商量余地,“你们的气节值得敬重,但江南百姓等不起下一个四十年,等不起再一次空谈误国!”
高弘图瞳孔骤缩,声音发颤:“你想让我们死?”
“是让你们体面殉国。”郑森抬手,门外亲兵轻步而入,“今日在府衙前,当着百姓的面送你们走,让天下人知道大明有忠臣,江南有风骨。”
他目光沉沉,字字千钧:“而我,会接过‘为民’二字,建一个只办实事、不玩虚的新朝!”
高弘图没有挣扎,把《春秋》紧紧抱在怀里,指腹贴着“民为贵”。
他忽然释然了——这辈子守着书本谈理想,不如郑森用实在行动践行初心,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解脱。
张国维路过郑森身边,声音轻得像叹息:“若你真能让百姓安稳度日,我认这个结局。”
马士英接过商号伙计递来的干粮,新米香气钻鼻。
想起当年被迫签假粮饷的屈辱,他嘴角泛涩:“下辈子不当官了,当个账房先生,混口饱饭,不用再看士绅脸色,不用签昧良心的字。”
熊汝霖放下笔,望着纸上被涂掉的“民”字,一声长叹。
他站起身,跟着亲兵往外走,萧索的背影里,终于卸下了理想破灭的沉重,多了一丝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