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斯、戴丽与拉格夫三人沿着训练场外围的林荫小径沉默地走着,脚下是积年落叶形成的腐殖层,本该松软舒适的沙沙声此刻却显得空洞而刺耳。
暮色四合,林间弥漫着青草、湿润泥土与晚开野花的清新气息,但在他们的鼻腔深处,却顽固地残留着不久前方才经历的那场震撼——溪畔飞扬的尘土、草屑被暴力掀起时的腥涩,以及六爪斑豺那浓烈得化不开的、带着铁锈味的兽血腥膻。那气息仿佛具有某种腐蚀性,已然深深地烙进了他们的感官记忆之中。
“哇靠!” 拉格夫突然猛地停下脚步,粗壮的手臂带着风声,一掌狠狠拍在自己肌肉虬结的大腿上,发出清脆的皮肉撞击声,骤然打破了几乎要凝滞的沉默。此时他像是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的溺水者,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着老树的糙皮。
“这……这他娘的简直了!”他挥舞着双臂,笨拙而又激动地模仿着记忆中那个纤细身影将庞大凶兽反复摔砸的动作,脸上混杂着未散的惊骇、事件本身带来的病态亢奋,以及一种世界观被无情碾碎后的深切茫然。“我长这么大见识到的,别说女孩子,就是那些在酒馆里被吹嘘成能徒手搏杀山地暴熊的成名佣兵、部落勇士,他们里面有谁能完全不用能力就把一头凶得足以撕碎轻型装甲车的六爪斑豺,当成个破麻袋一样,徒手抡起来乱砸的?有吗?没有!听都没听过!那是什么神仙力气?!她……她到底是什么怪物?!”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溪流的方向,仿佛那尘土飞扬、大地闷响、草木摧折的恐怖一幕仍在眼前重演。
戴丽深深吸了一口林间微凉的晚风,试图强迫自己那因高速运转而有些发烫的大脑冷静下来。她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架——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晶亮的双瞳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着近乎冷酷的理性光芒,如同两台精密的扫描仪,正在全力回溯、分析着那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战斗数据。“拉格,冷静点。问题远不止是单纯的‘怪力’输出功率那么简单。”
戴丽的声音平稳,条理清晰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关键在于几个违背常理的细节:她爆发那股恐怖力量时,能量的瞬间集中与释放效率;在连续进行那种足以让合金梁柱扭曲的强力重击时,她的身体结构是如何承受住那恐怖的反作用力而不崩溃的;还有,在那种高速动态、瞬息万变的缠斗中,她精准捕捉并钳制六爪斑豺每一个扑击、撕抓动作的时机判断与反应速度……综合来看,她的肌肉纤维密度、骨骼的绝对强度、神经信号的传导速度,乃至她体内脏器在面对剧烈冲击时的抗震缓冲机制,都完全超出了现有任何生物理论模型对‘人类’这个物种的极限定义范畴。那具看似单薄的身体……”戴丽顿了顿,目光锐利,找到了一个她认为最贴切的形容,“……本身就是一件浑然天成的、达到了‘怪物级’标准的生物兵器。一个行走的、活着的、不断挑战着我们认知边界的人形物理法则悖论。”
一旁的兰德斯闻言,嘴角的苦笑不由得更深了几分,那弧度牵动着脸部肌肉,却扯不出半点真正的笑意。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覆盖着左手的深蓝色液态金属拳套——这是他的异兽伙伴“小轰”在常态下的部分融合形态,冰凉的金属触感一如既往,此刻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无力感。
“本来嘛,”他声音低沉,带着挥之不去的浓浓自嘲,“我还盘算着,过段时间那场三省学院交流大会,其中的学生实战竞技赛单元,凭我现在的实力和小轰的配合,再加上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特训,拼尽全力去搏一搏,拿个前三的名次,应该还算有点希望吧?”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叠的树冠,望向远处学院区那些在夕阳余晖中勾勒出剪影的高耸尖顶建筑群,虚幻的金边镶嵌在冰冷的石材边缘,如同他此刻那摇摇欲坠的信心一般,看似光辉,实则脆弱。
“现在……呵呵。”他长长地、无奈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着整个刚刚崩塌的自我预期,“如果那位‘西城无双’堂雨晴也参赛……再加上运气不好,抽签碰得早……我感觉自己能不能勉强挤进前十,都成了一个大问题。某些方面来说……这打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那泛着幽蓝金属光泽的拳套上,找到一个精准的形容,“……太‘物理’了,也太实在了,让人连一点侥幸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他微微握紧了拳,深蓝的金属指关节彼此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咯吱声,像是在无声地呼应着主人内心那份无处宣泄的挫败与压力。
希尔雷格教授那位于学院深处的专用训练室,此刻成为了三人隔绝外界喧嚣与内心波澜的临时避风港。
室内光线幽暗,四枚悬浮在角落的不明材质透明晶球,其核心处不规则形状的蓝紫色光珠正以某种生物脉动般的节奏明灭着,将游弋如活体神经脉络的纤细光纹投射在四周的墙壁上,无声地编织、加固着一张无形而稳定的能量场域。训练室中央,镌刻在地面上的巨大冥想阵图正缓缓流转着微弱的银辉,无数古老而复杂的符文依次点亮又暗下。空气中弥漫着清冽而悠远的凝神香料的气息,那味道仿佛拥有实体,像一双无形而温柔的手,轻柔地抚过三人躁动不安的精神海,试图抚平那被暴力画面激起的层层涟漪。
兰德斯、戴丽与拉格夫依照指示,盘膝坐在阵图外围三个特定的能量节点上,依循着希尔雷格教授那低沉、缓慢、如同古钟鸣响般的语音引导,努力将意识沉入自身的精神领域深处。教授的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安定效果,引导他们放缓呼吸,放空杂念,尝试与各自灵魂绑定的异兽伙伴进行更深层次的“意识交流”与“能量共鸣”,以期持续滋养、强化那条维系着彼此的无形精神纽带。
兰德斯闭上双眼,意识逐渐沉潜。熟悉的精神图景——那片浩瀚无垠的意念星空随之展开,但这一次,星光明灭稀疏,远不如往日活跃,唯有那片代表着未知与潜意识的深邃暗幕在永恒地、缓慢地流动着。熟悉的暖意如期上涌,小轰化作的巨大深蓝色液态能量团温柔地环绕着他的意识核心,传递着亲昵而依赖的简单意念波动。
他努力集中精神,引导着小轰尝试进行更复杂的形态模拟与变幻,每一次成功的意念对接与形态微调,都让那无形的精神联系变得更加紧密、顺畅了一丝。然而,白日里目睹的那一幕——堂雨晴那纤细身影爆发出非人力量、将凶悍猛兽如同玩具般反复摔砸的震撼画面,却如同投入这片宁静精神星域的陨石,不时地、猛烈地冲击着这片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宁静,带来一阵阵难以迅速平复的精神波动涟漪。
不仅仅是他,一旁的戴丽正全力感知着其异兽“青蘅”在光影交织的意念森林中跳跃、穿梭的自然韵律;拉格夫也在其精神具象化的厚重丘陵中,与契约伙伴“石梆梆”进行着角力式的韧性锤炼;但他们也同样无法完全屏蔽那极具冲击力的现实画面在各自意识深处激起的、阵阵刺耳的回响。这场本该是修复与提升的冥想,无形中变成了一场与白日震撼余波艰苦拉锯的精神攻防战。
时间在深沉而压抑的静默中悄然流逝。当希尔雷格教授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本次冥想结束时,三人缓缓睁开双眼。虽然精神力的凝练程度确有微弱的提升,但他们的眼底深处,仍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消化、如同骨鲠在喉的惊悸与茫然。
兰德斯默默收拾好自己的随身物品,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走到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希尔雷格教授面前。
“教授,”兰德斯的语气保持着恭敬,但其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仍泄露了他的心绪,“来之前……路西梅捷教授……托我向您转达几句话。”
希尔雷格教授停下了脚步,灰白而浓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抬,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兰德斯,示意他继续。
兰德斯仔细斟酌着用词,尽量还原那位脾气暴躁、言行乖张的教授那独特的语气:“他说:‘拒绝灵感和想象力,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是慢性自杀,是自绝于真理之门。’” 当复述到“慢性自杀”和“自绝于真理之门”这几个重量级的词汇时,兰德斯敏锐地注意到,希尔雷格教授那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最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情绪波动,如同投入万顷幽潭的石子漾开的第一圈涟漪,迅捷而隐晦,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
兰德斯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尴尬与窘迫,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他还说……呃……‘账单,挂您账上,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希尔雷格教授这回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仿佛听到的是“明天有雨”这类最寻常不过的消息,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欠奉。这副“果然如此”的平淡反应,反而让兰德斯预先准备好的、关于路西梅捷教授如何强调这笔“研究材料”费用至关重要的解释,全都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
趁着这个难得的、教授似乎还算有耐心的机会,兰德斯赶紧提出了那个困扰自己多时、几乎成为心结的修行难题,语气诚恳而难掩迷茫:“教授,关于异骨武器的进一步修行……路西梅捷教授一直反复跟我强调‘想象力’的重要性,说要找到与武器内部那个所谓的‘混沌核心’产生‘深度同步化’的、独一无二的方式。他说钥匙就在我自己的脑子里,可能是一个特定的姿势、一个突兀的念头、一段自创的咒语,甚至可能……是一个屁。”
他略去了在亚空间训练场被路西梅捷用各种尖刻言辞无情嘲笑其“想象力贫乏”的具体细节,但那份深刻的挫败感与自我怀疑,却清晰地写在了他年轻的脸庞上。“我私下里尝试了很多……嗯,很多听起来可能有点可笑的方法,但感觉都像是在对着无底深渊徒劳地喊话一般,得不到任何回应。我……我好像完全摸不着头脑,找不到那个所谓的‘钥匙’,也不知道方向究竟在哪里。”
希尔雷格教授沉默了片刻,训练室里一时间只剩下能量晶球内部光流脉动时发出的微弱嗡鸣。他那略微枯瘦、指节分明的手指,在身旁冰冷的金属工作台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为接下来要阐述的话语打着某种节拍。
“想象力……”教授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是探索未知维度的翅膀,是照亮混沌迷雾的第一缕光。但纵使是拥有最强健翅膀的飞鸟,也需要有落脚的枝头,才能积蓄再次起飞的力量。”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世事、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困惑的眼睛看向兰德斯,“仅是沉溺于天马行空式的空想,就如同试图在激流中扎根的无根浮萍,终究会被混沌本身那无序的浪潮冲散、吞噬,于实际的修行进展无益。”
他缓缓站起身,身上那件看似普通的灰袍下摆竟纹丝不动,仿佛不受气流影响:“或许,在你还未能真正理解并驾驭那份纯粹的‘混沌’之前,你需要先换一个角度,去看看‘秩序’是如何将狂暴不羁的原始力量纳入可控的正轨,如何将其驯服、锻造、精炼,并最终化为己用的另一种途径与典范。”他迈步走向训练室的门口,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跟我来。带你们去个地方。”
告别了学院区那浸润着千年书卷气息与潮湿青苔味道的厚重石砌拱门,一行人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却真实存在的界限。再沿着铺设整齐的中央大道前行不过一刻钟,他们便一步踏入了城镇真正的心脏地带——贵族区。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截然不同。它不再是学院区那种带着植物清冽与古老墨水混合气息的微凉,而是仿佛被无形的金箔细细筛过,充盈着一种沉甸甸、略带甜腻的奢华芬芳,那是名贵木材、高级香料、精心养护的花卉与昂贵皮革混合而成的味道。
贵族区的街道宽阔而整洁异常,铺就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深色花岗岩或乳白色大理石板块,严丝合缝。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仿古典风格建筑群宛如一曲凝固的、歌颂财富与地位的乐章;精雕细琢的宽阔门楣上,天使、圣兽与繁复藤蔓的浮雕在柔和魔法灯与自然光线的共同作用下,投下深深浅浅、富有层次感的阴影;气派非凡的独栋宅邸外墙,覆盖着奶油色的细腻石膏装饰,它们蜿蜒盘绕,其间巧妙镶嵌着的金箔、银贴的点缀,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闪烁出低调而不容忽视的华光;那些气势更为沉稳恢弘的联排大别墅,则以其严谨到近乎苛刻的对称线条和占据整面墙的巨大落地水晶窗,无声地诉说着其内在积淀的、厚重的财富底蕴与权力传承。
这里随处可见精心修剪、如同沉默卫士般的常青树篱,它们拱卫着一个个私密而雅致的庭院,偶尔能看到穿着剪裁考究、面料上乘制服的仆人,姿态恭敬、悄无声息地进出那些造型繁复华丽的镂花铁艺大门。装饰着家族纹章、由温顺异兽牵引的私人马车,或是锃亮得能映出人影、几乎无声运行的豪华魔导轿车,偶尔优雅地驶过平整的石板路面,留下轮胎碾压时极其轻微的声响,与空气中短暂掠过的、若有似无的高级皮革鞣制气息与淡雅香水味。这里的一切,从建筑到人物,从光线到声音,都显得如此从容不迫、极致精致,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刻意放缓了流速,沉浸在一种由世代累积的优雅与特权氛围之中。
然而,在这片竭力维系着古老荣光与温文尔雅表象的区域中心,却矗立着一个看上去绝对异类的存在,如同一颗来自天外的、硬冷而棱角分明的陨星之石,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嵌入了温润柔和的珍珠贝母之中——那便是萨弗里财团的总部大厦。
它完全不像这片区域里的任何其他建筑,而更像是一柄由近未来科技感与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野心共同铸造的巨剑,带着一股刺破苍穹、睥睨一切的蛮横姿态,冷酷地直插云霄。
它的表面完全被无缝衔接、面积巨大的暗色玻璃幕墙所覆盖。不过这些幕墙的材料与其说是玻璃,更像是一种经过特殊技术与工艺处理的复合晶体,在夕阳那浓烈得如同油画颜料般的金红色余晖泼洒其上时,并未被温柔地吸收或晕染开,反而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冷漠的姿态,将温暖的日光直接扭曲、反射,散射出无数道刺目、疏离、带着强烈金属质感的、硌人眼球的冷硬光泽。这光芒闪烁不定,如同这栋建筑表面睁开了无数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巨眼,正居高临下地、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俯瞰着周遭那些匍匐在地、披着暖色外衣与历史伪装的古典风格邻居们,形成一种令人心神悸动、甚至微微眩晕的视觉与精神上的双重压迫。
大厦整体的线条极致简洁、锐利,没有任何多余的曲线或传统意义上的装饰,巨大的几何切面在渐暗的天空下形成一个个冷峻而有力的棱角,通体散发着一种无机质的、拒绝亲近与理解的威严。它那过于庞大的体量所投下的阴影,异常浓重且边界清晰得如同刀切,如同一块巨大的、吞噬光线的黑色幕布,早在夕阳真正转身离去之前,就已然先行将邻近的街道和那些优雅建筑的一角,毫不留情地拖入了自身带来的、提前降临的冰冷黑暗之中,与贵族区其他建筑尚沐浴在最后一抹暖阳中的部分,形成了一条触目惊心、仿佛划分了两个时代的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