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温室”内部,死寂般的疲惫在此刻取代了仪式成功的喧嚣。
空气中弥漫着极端复杂的气味:上百头土狼浓重的野性气息与人类汗水的咸涩交织,冷却液特有的甜腻金属味若隐若现,高能量运转后残留的微弱臭氧电离刺激着鼻腔,还有南丁夫人调配的安神熏香——这一切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属于胜利与极限之后的松弛与颓唐。穹顶的合金板早已由于需要封闭整流而重新闭合,将初露的晨曦隔绝在外,只留下内部无数镶嵌在墙壁和天花板里的光板散发出的惨白光芒,无情地照着一张张透支到近乎极限、毫无血色的面孔。
主控台区域,如同风暴过后的指挥中心。
格蕾雅副所长几乎是瘫在符合人体工学的宽大控制椅上,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金色长发,此刻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与颈侧,显得格外狼狈。她单手用力撑着仿佛重若千钧的额头,另一只手的指尖悬在全息触控屏上方,带着肉眼可见的微颤,每一次点击确认指令都显得缓慢而沉重,仿佛指尖凝聚了整个夜晚的疲惫。
旁边的莫林教授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灰白而杂乱的山羊胡子随着并不平稳的呼吸轻微起伏,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细缝,死死锁定面前一块显示着缓慢却坚定爬升曲线的屏幕——那是代表狼孩体内新旧能量融合度的关键指标,每一次哪怕0.01%的攀升都牵动着他的神经。
达德斯副院长高大挺拔的身躯此刻深深陷入椅背,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胸膛起伏粗重如风箱,他闭着眼睛,但眉间那道深刻的褶皱如同刀刻,显示他的精神并未真正放松,仍在警惕着任何可能的能量反冲。
南丁夫人则依旧保持着近乎苛刻的笔挺坐姿,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像久病未愈之人。她那锐利的、如同精密扫描仪般的眼神,专注地扫过面前一排排瀑布般刷新的生命体征数据流,偶尔,会用那戴着薄薄生物膜手套、却依然能看出微微发颤的手指,精准而轻柔地调整一下“生命摇篮”侧面的某个微调旋钮,幅度精细到毫厘。
下方环形平台上的众多技术人员更是东倒西歪,姿态各异。有人直接趴在了冰冷的操作台上,侧脸压着键盘印出红痕;有人背靠着冰冷的合金墙壁滑坐在地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却还强撑着不肯完全闭合,涣散的目光依旧试图聚焦在各自负责的监控屏数据流上,生怕在最后这功亏一篑的关头出现意外。整个空间里,先前能量奔腾的轰鸣、警报的尖啸、以及人员急促的指令声都已消失,只剩下维持设备低沉的背景嗡鸣、远处狼群低沉而规律、仿佛某种古老守护仪式的呜咽,以及人们极力压抑着的、带着颤抖尾音的沉重呼吸声。
靠墙的临时休息区,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三人挤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所剩无几的温暖和支撑。
兰德斯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墙壁而站,仰着头,闭着眼,胸膛缓慢而深长地起伏,试图通过调整呼吸来恢复过度消耗的体力和精神力,他的脸色是一种消耗过度后的惨白,嘴唇甚至有些干裂发紫。戴丽的情况更糟些,她纤细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兰德斯坚实的肩侧,虽然已经及时服用了南丁夫人特意调配的高效精神力恢复药剂,但短时间内数次强行支撑高强度、大范围的精神幻境连接,带来的灵魂层面的透支后遗症依然让她精神萎靡不振。她那双平日如盛夏晴空般湛蓝、充满活力的眼眸,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显得黯淡无光,眼窝下浮现出淡淡的青黑色。拉格夫则最为随意,他大大咧咧地直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兰德斯结实的大腿根,脑袋像钓鱼一样慢慢低下、低下,又猛地一下抬起来,甩甩头,试图驱散浓重的睡意,但往往维持不了几秒,又开始重复这个过程,嘴里还无意识地嘟囔着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在梦呓。
“……最、最要命的坎儿,总算是……跨过去了。”拉格夫终于含糊地打破了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带着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浓重倦意,“那群狼……可真他娘的够意思!最后那契约订立时的光辉……嘶……就像……就像把太阳和月亮硬生生揉碎了再融合在一起泼洒出来一样……啧啧,这辈子……头一回见,真他娘的值了!”他试图挥舞手臂加强语气,却只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
兰德斯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越过眼前东倒西歪、疲惫不堪的人群,精准地投向被层层仪器环绕的核心试验区。在那张结构复杂的试验床上,狼孩幼小的身躯几乎完全淹没在散发着柔和珍珠光泽的生物活性凝胶之中,周身流淌着温润的月白色能量光晕,他沉睡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安静,苍白的小脸在光晕映衬下,像个一碰即碎的珍贵瓷器,脆弱得让人心惊。
“是啊,命……算是已经暂时保住了。”兰德斯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凝聚起化不开的忧虑,“但以后……会怎么样呢?”他顿了顿,眼前仿佛再次闪过精神幻境中捕捉到的那些破碎而灼热的片段,“在精神幻境里……最初建立连接的那一刻,我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烧得很猛烈,几乎映红了半边天。他的家,那个可能在某个我们永远无法在地图上找到的偏远角落,被完全烧毁了,只剩下几根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木头桩子和断壁残垣。以前的家人……不知还在不在,如果还在的话……也不知流落到这片广袤大陆的哪个角落,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眼前仿佛再次闪过那片被烈焰无情吞噬的、模糊而摇曳的村落景象,耳畔似乎回荡起那撕心裂肺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无声般的哭喊,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
“嗐!想那么多干嘛!净操那没味儿的心!”拉格夫用力晃了晃仿佛灌满浆糊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这都多少年的事了?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家里人就算还有在的,估计也早当他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坟头草都长老高了!我看啊,等这小子醒了,身体养好了,不如就顺理成章留在咱们学院吧!你看看他,啊?身负整个狼群的契约呢!这是什么概念?我的老天爷!帕凡院长当年多么传奇,也是一个一个、历经千辛万苦才契约下那么多强大的异兽!这小子倒好,起点就比院长还邪乎!直接打包了一个族群!这潜力……简直无穷无尽啊!”
拉格夫越说越兴奋,倦意似乎都被这展望驱散了不少,粗糙的脸上泛起红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狼孩在学院不遗余力的培养下,在未来十几年后叱咤风云、震动整个大陆的传奇景象。“只要学院舍得砸资源,给他安排最好的导师——我看希尔雷格教授那个级别的就正合适!再配上最科学也最狠的训练计划,嘿嘿……”
戴丽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柔软,却带着一种疲惫过后的清醒和不容置疑的现实感:“拉格夫,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理想化了。学院,终究不是慈善机构或者福利院,它有自己严格到近乎苛刻的规章、缜密的培养体系和明确的资源倾斜逻辑。他需要的,远不止是训练场、能量资源和变强的机会。你忘了吗?他从小就在狼群中生活了那么多年,对人类社会的现行规则、社交礼仪、沟通方式、甚至最基本的情感表达……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如同一张未被书写过的白纸。他需要重新学习,从头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人’,如何在这个复杂无比、有时甚至冰冷残酷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稳地立足。这需要一个极度稳定、充满耐心与关怀的环境,一个能真正理解他、引导他、教会他这一切的人……一个合适的、称职的监护人。”她强调了最后几个字。
“监护人?”拉格夫挠了挠他那一头乱发,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倒是个实在问题。总不能让日理万机的院长大人来亲自带娃吧?那也太……”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浓浓疲惫、仿佛被熬夜和精力透支磨损了边缘,却依旧异常清晰、充满决断力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从主控台方向插了进来:
“不如,就让他住我那儿吧。”
三人同时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因过度疲劳出现了幻听。他们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格蕾雅副所长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坐直了身体,正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他们这边。她银白色的发丝依旧有些凌乱,几缕垂在颊边,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却已经恢复了平日的锐利、冷静和某种惯常的、不容挑战的权威感。
戴丽瞬间瞪大了眼睛,湛蓝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甚至因为过度惊讶而微微收缩:“姑……姑姑?!”她下意识地用了更亲密、私下里的称呼,声音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颤音,“你……你认真的吗?你……你连婚都没结呢!养……养一个小男孩……这……这合适吗?而且,你能照顾好他吗?我是说……生活上的……” 戴丽的惊讶溢于言表,甚至因为对象是自己这位亲密的长辈,而带上了一丝促狭的、难以置信的调侃。她太了解自己这位姑姑了——一个彻头彻尾、以实验室为家、视研究为生命的工作狂,生活自理能力仅限于保证自己不被饿死或累死,还要照顾孩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格蕾雅副所长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被晚辈、尤其是亲侄女当众质疑的羞恼,白皙的皮肤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从耳根悄悄蔓延开。她没好气地瞪了戴丽一眼,眼神锋利如刀,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带着维护自身权威的意味:“戴丽!注意你的措辞和场合!谁规定没成家就不能收养小孩了?!皇国哪条法律这么明文禁止了?我,格蕾雅·蒙克托什,堂堂皇国认证第二序列教授、兽园镇异兽研究所副所长,难道连照顾一个孩子的能力和资格都没有吗?”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点因被戴丽戳中某个微妙痛点而升起的羞恼,眼神重新变得严肃而深邃,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旁沉默的兰德斯和表情愕然的拉格夫,最终,越过他们,牢牢锁定在远处试验床上那个沉睡的小小身影上。
“况且,”她的声音低沉下来,语速放缓,带上了一种研究者特有的、剥离开个人情感的冷静剖析意味,“这孩子的情况,特殊性,你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史无前例的多重群体共生契约,一口气与整个山林土狼族群建立了生命与灵魂层面的深度链接。这远远超出了常规‘契约异兽数量’的范畴,这是生命形态与能量链接模式上一次颠覆性的、前所未有的样本!他未来的成长轨迹、能量演化路径、乃至灵魂状态的每一次细微变化,都蕴含着难以估量的学术研究价值和实践探索意义。他,注定不会是一个普通的、简单的存在。”
格蕾雅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弥漫的疲惫和现实的阻碍,看到了一个由数据和可能性构筑的、宏大而迷人的未来蓝图:“留在我身边,除了提供最基本的生活监管和养育职责以外,在我的研究所里,我能调动权限,为他提供大陆最顶级的、无间断的生理与能量监测环境,最专业、最前沿的研究支持团队。更重要的是……”
她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发现关键拼图的兴奋,“他此刻体内稳定下来的、独特的契约能量融合特性,其波动模式与能量堆叠效应,与我多年来一直致力突破的‘堆叠融合’理论核心假设,呈现出高度契合的迹象!他,很可能就是验证、完善这套理论,甚至最终推动其走向更高层次、突破现有应用边界的那把最关键、最唯一的钥匙!”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将个人那点或许存在的恻隐之心与宏大的、关乎未来的研究愿景紧密而巧妙地捆绑在了一起,赋予了“收养”这个行为以崇高的使命感和不容辩驳的理由。
“格蕾雅!事情还没完呢!别在那儿馋人家身子啦!醒醒神!”
莫林教授嘶哑急切、如同破锣般的声音骤然炸响,瞬间打破了因格蕾雅石破天惊的宣言而陷入的短暂安静与微妙氛围。他整个人几乎是从深陷的控制椅上弹了起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一块刚刚达成100%、并发出柔和持续音的能量同步监控屏,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激动地敲打着屏幕边缘的物理键位,发出“哒哒哒”的、一连串清脆急促的响声。
“能量同步进程已经100%完成了!完美契合预设概念体脉模型!快!别愣着了!立刻启动你那边‘体脉再构筑’最终程序!南丁夫人,准备生命摇篮峰值微控,注意神经束保护性隔离!弥多,别打盹了!你的封印之力赶紧进入流程预热!快快快!最后的收尾,决不能出任何岔子!” 莫林教授语速快得像倾泻而出的弹雨,唾沫星子都随着他激动的语调飞溅出来,瞬间将所有人有些飘远的注意力从对未来规划的争论,强行拉回到眼前这生死攸关的最后收尾流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