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冰冷的银霜,透过研究所前厅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驳诡谲的光影。前厅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而在那扇隔绝一切的厚重橡木门后,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密室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声源是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偶尔爆裂出细微的“噼啪”声,溅起几点火星。跳动的橘红色火光,在帕凡院长紧锁如沟壑的眉宇间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将他本就凝重的面庞映照得更加深邃莫测。
“院长,” 格蕾雅副所长的声音像一把薄刃,精准地切开了压抑的沉默。她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帕凡,其中翻涌着难以掩饰的疑虑,“亚瑟·芬特……他方才那番话,当真可信?‘钥匙’在他手上?他凭什么认定,我们能接受这等近乎讹诈的条件?”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轻蔑,如同拂过冰面的微风。
“靠得住?” 路西梅捷教授猛地刹住焦躁踱步的身影,霍然转身,凌厉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刺格蕾雅。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因愤怒而绷紧,下颌线条如斧凿般冷硬,“格蕾雅,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在琢磨靠不靠得住?!那混账东西根本不是在谈什么合作!他是在用一件——一件他连影子都未必摸得着的、足以颠覆整个国家甚至世界根基的东西——来胁迫我们!这根本不是信誉的问题!” 他的声音如同金属在坚冰上刮擦,铿锵刺耳,饱含着压抑不住的暴躁怒火,震得密室四壁嗡嗡作响。壁炉的火苗仿佛也被这怒气点燃,“轰”地一下蹿高,映得他眼中怒火更盛。
帕凡院长缓缓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心向下,做了一个沉稳的按压手势,示意路西梅捷教授稍安勿躁。他端坐在宽大的橡木书桌后,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岳,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最终落回桌面上那张承载着威胁的信纸,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地敲击着纸张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拉兹尔说的有道理,” 帕凡院长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像深海暗流般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亚瑟·芬特此举,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但眼下,问题的核心并非他是否真的握有‘钥匙’。”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而在于他所威胁的内容本身——那件东西一旦失控,其浩劫……是我们,乃至整个王国都绝对无法承受之重。无论这可能性是九分还是一分,是真实还是虚妄,只要存在一丝风险,我们就必须视之为悬顶之剑,给予最高级别的戒备。赌不起,也输不起。”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秤砣,精准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密室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分。
这时,一直隐在角落阴影里沉默不语的达德斯副院长,悠悠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慵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淬了毒的挑唆:“其实……院长,合作也并非完全不可行。” 他微微前倾身体,将自己暴露在跳跃的火光下,脸上光影交错,“撇开那虚无缥缈的‘钥匙’不谈,亚瑟·芬特与我们……或者说,与院长您,难道不也正有着共同的‘敌人’吗?” 他故意将尾音拖长,目光灼灼地观察着帕凡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想想七年前那桩……轰动一时的‘化兽事件’……”
“弥多!” 帕凡院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打断了达德斯副院长的话。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宽大的黑色袍袖带倒了桌角的墨水瓶,“哐当”一声脆响,深蓝色的墨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在昂贵的羊皮纸上肆意蔓延,洇开一片狼藉的、绝望的深蓝。他的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利剑,死死钉在达德斯副院长脸上,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强大而压抑着狂怒的精神威压如同实质般轰然扩散,瞬间笼罩了整个密室,连壁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都仿佛被这股气势狠狠压制,不甘地矮缩下去。“注意你的言辞!过去的事情,休要再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渣。
然而,达德斯副院长这次却像是全然无视了帕凡院长的暴怒,甚至对那打翻的墨水、狼藉的桌面以及院长眼中翻腾的滔天怒火视若无睹。他依旧维持着那副令人心悸的悠闲姿态,只是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变得更加冰冷锐利,如同寒潭深处的冰锥。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褪去了慵懒的伪装,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字字诛心:“还不止那一件呢,院长。再早些的……‘落星之夜’,难道不也是同样的剧本,同样的推手在幕后翻云覆雨吗?那些高高在上的皇族,还有那些依附他们的、道貌岸然的学院派,” 他语气中的讥讽浓得化不开,“他们何曾真正将我们这些‘地方’学院、将我们这些探索‘异端’真理的研究放在眼里过?他们在乎的,从来只有那套僵死的‘秩序’和他们那点可怜的脸面!”
“住嘴!达德斯!我让你住嘴!!” 帕凡院长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嘶哑的咆哮,额角青筋如虬龙般暴起,强大的精神力如同失控的洪流不受控制地溢散,让密室内的空气产生肉眼可见的细微扭曲,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双手死死撑在桌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整个人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爆发的雄狮,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几乎要将达德斯焚为灰烬。
面对帕凡院长这足以令常人肝胆俱裂的雷霆之怒,达德斯副院长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也霍然站起。他毫不畏惧地迎上帕凡那燃烧着痛苦与狂怒的目光,声音冰冷如万载玄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密室中,如同丧钟敲响:“院长,正视它们吧!正视这些深埋在我们脚下、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过去!这些刻骨铭心的伤痛!这些彻骨的背叛!这些才是我们聚集于此、选择这条荆棘遍布之路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们永远选择逃避,选择将它们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任其徒劳地流逝、腐烂,那我们只会永远被过去的阴影所吞噬,变得……”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帕凡院长僵硬的身躯,“……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徒有其表的石像,空有力量,却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他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密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帕凡院长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壁炉火焰在无形威压下不安跳动的噼啪声。格蕾雅副所长担忧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帕凡剧烈起伏的胸膛,路西梅捷教授则紧锁着浓眉,锐利的眼神在帕凡院长和达德斯副院长之间来回逡巡,室内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令人窒息。
当兰德斯、拉格夫和戴丽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从那个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隐秘入口挣扎爬出时,东方天际终于撕开了浓墨般的夜幕,透出一线鱼肚白的微光。深沉的夜色正被这丝孱弱的晨曦艰难地驱赶。
清冽的、裹挟着泥土与草木腐烂气息的晨风猛地灌入他们灼痛的肺叶,带来一种恍如隔世的眩晕感。昨夜经历的生死搏杀——霜牙剑齿虎利爪下的亡命、妮娜与亨克那悲壮而决绝的托付、以及怀中那枚冰冷沉重、散发着神圣又不祥气息的“腐朽金苹果”——都像一场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噩梦,烙印在灵魂深处。
“呼哧……呼哧……总算……出来了……嗷呜!”拉格夫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入口旁一块布满苔藓的大石头上,剧烈的动作牵扯到遍布全身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倒抽冷气。他大口贪婪地吞咽着空气,感觉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鸣,“牙白啊牙白啊……我说……伙计们……咱们这次……可真是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跳舞,差点就被勾了魂儿啊!” 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结果又拍中一处深紫色的淤伤,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兰德斯也虚弱地倚靠在一棵虬结的老树干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凝结的血污混合着冷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苦笑,全身无处不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将他淹没:“深有同感……从虎口余生,到直面妮娜前辈揭示的禁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深渊边缘。”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紧贴胸口的内袋,那枚冰凉沉重的金苹果轮廓清晰可辨,一股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感随之压了下来。
戴丽的状态最为糟糕,她半边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将大半重量都倚在兰德斯身上,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难以掩饰的虚弱:“我……我现在……只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躺下……永远……” 她的目光扫过龇牙咧嘴的拉格夫,带着深深的无奈和一丝后怕,“拉格夫……以后……求你……别再提议钻什么兔子洞……老鼠洞……去‘探险’了……这次……差点把我们……都埋在里面……” 她想起拉格夫那些不靠谱的冒险点子,心有余悸。
“兔子洞?”拉格夫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自己缠满渗血绷带的大腿,“哦!对对对!再也不钻兔子洞了!再也不当爱丽丝了!哈哈,你们……呃……” 他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却看到兰德斯和戴丽两张写满茫然和“这家伙又在胡言乱语什么”的脸,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讪讪地住了口。
戴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尽管虚弱,眼神里的威胁意味却丝毫不减:“拉格夫!你再整天说这些……让人听不懂的疯话……小心我……伤好了再揍你一顿狠的!” 她作势要扬起那只还能动的拳头。
“别!别打啦!戴丽大姐头饶命啊!”拉格夫立刻夸张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这一动作又牵扯到断骨和伤口,疼得他直吸冷气,“看看我!看看!都成破布娃娃了!遍体鳞伤,鼻青脸肿,再揍……再揍我就真得去啃那个‘苹果’了!” 他指了指兰德斯藏着金苹果的胸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在经历了昨夜的一切后,这枚象征生死界限的“腐朽金苹果”,此刻听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