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在鹰嘴崖水坝上。寒风吹过结冰的河面,卷起碎雪,打在士兵们的甲胄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水坝两侧的篝火燃得正旺,跳跃的火光舔着湿冷的木柴,将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映得忽明忽暗。
“哐当——”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兵将手里的朴刀往冰面上顿了顿,刀柄撞在冻得发硬的土地上,震起几片冰碴。他叫小石头,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学着老兵的样子,用粗糙的布擦拭刀刃,只是指尖冻得发僵,擦了几下就往嘴边凑,哈着白气暖手。
“冷咧?”旁边的老兵拍了拍他的后背,递过一个酒囊,“抿一口,别贪多。”
小石头接过来,拧开木塞,一股辛辣的酒香立刻窜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喉咙里像烧起一团火,却奇异地驱散了指尖的寒意。“谢张叔。”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俺娘说,上了战场别逞强,可俺总觉得,握着刀的时候,比啥都踏实。”
“傻小子。”老兵笑骂一句,目光却软了下来。他往火里添了根粗木柴,火星“噼啪”炸开,落在结冰的河面,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踏实就好。等这仗打完了,叔带你回俺们村,让你婶子给你做油饼,管够。”
“真的?”小石头眼睛亮了,“俺长这么大,就吃过一次油饼,还是俺姐出嫁那天……”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不知道俺姐现在咋样了,家里的麦子该收了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哼唱。是个穿灰布袄的士兵,背对着篝火,望着水坝外的黑暗,哼的是江南的小调,调子软软的,带着水汽的甜。“月上柳梢头,船儿摇啊摇……”
起初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没过多久,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是陕西的秦腔,粗粝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黄河水呀向东流,流过俺家门口……”
接着,更多声音加入进来。有四川的山歌,调子拐着弯儿,像山涧的溪流;有山西的梆子,每一句都砸在点子上,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还有山东的号子,一声高过一声,震得篝火都仿佛跳得更欢了。
小石头也跟着哼起来,是他老家的童谣,奶奶哄他睡觉时唱的:“萤火虫,提灯笼,照俺家娃娃路路通……”唱着唱着,眼泪就下来了,赶紧用袖子抹了把脸,怕被人看见。
赵宸站在水坝最高处,手里攥着一张揉得发皱的地图。地图上标注着今晚的布防,红笔圈出的伏击点密密麻麻。他听见了底下的歌声,那些混杂着各地乡音的调子,像无数条细流,慢慢汇进他的心里。
“将军,都安排妥了。”副将走上来说,手里捧着一件厚实的披风,“弟兄们说,等会儿冲的时候,就喊着家乡的地名冲,听着亲。”
赵宸点点头,将披风披在身上。他望向水坝另一侧的黑暗,金兵的营地就在三里外,隐约能看见帐篷的轮廓。“他们以为咱们守不住这水坝,以为天冷冰滑,咱们的手脚都不利索。”他冷笑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刀,在火上烤了烤,刀刃上的寒气被火焰逼出,腾起一缕白汽,“让他们好好看看,大宋的儿郎,骨头比这冰还硬。”
他走下土坡,篝火边的歌声渐渐停了,士兵们都望着他,眼里映着光。小石头攥紧了朴刀,酒劲在血管里烧着,心里的害怕好像少了一半。
“弟兄们,”赵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夜里冷,唱唱歌,暖和。等会儿动手,也别怕。记住,你们的爹娘在等着,你们的家乡在看着。咱们守在这儿,就是守着家里的热炕头,守着地里的庄稼,守着姐娘们的笑脸。”
他举起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等打赢了,咱们回家,给家里捎句话,就说——俺在鹰嘴崖,没给家乡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