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礼面色铁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沈漪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将对话拉回正题。
她缓缓站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周副院长,账目清晰与否,刑部自会详查。至于金丝楠木屑系前朝遗物之说,过于牵强。外人带入栽赃亦需实证。”
她目光扫过周明礼,最后落在那本账册上:“刑部会请工部营造司的大匠,重新核算木料用量与价格。也会派人查验藏书阁所有梁柱木料是否皆为上等松木。”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听闻周副院长的内弟,在城南经营‘安泰木行’?不知去年国子监修缮所用松木,是否由其供应?”
周明礼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时语塞,额头上,细密的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渗了出来。
“……哼,老夫便随你们去一趟刑部又如何!小小女子巧言令色,老夫行得正坐得端,何惧调查!”
然而,周明礼的信心也并非凭空而来。
木材贪墨的事情虽显端倪,但那一批账目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又有层层签押背书,一时难以坐实。
金丝楠木屑虽指向性极强,但周明礼咬死“前朝遗物”或“外人栽赃”,刑部也缺乏直接证据证明是他带进去的。
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
沈漪沉默了一会儿,只说自己有些想法,就将自己关进了值房。
值房内,她面前的长桌上,两份截然不同的“作品”静静摊开。
左边,是陈砚生前留下的各种笔迹:工整严谨的课业笔记、行云流水的诗词习作、与同窗往来的书信草稿……字迹清秀俊逸,笔锋流转间透着一种内敛的锋芒和蓬勃的生命力。
右边,则是那片烧焦的“遗书”残片。上面的字迹,乍看之下,与陈砚的字极其相似,尤其是那几个关键的字——“舞弊”、“自焚”、“谢罪”,几乎可以乱真。
但沈漪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的目光在陈砚的真迹与残片之间反复游移、比对。
陈砚的字,行文流畅,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和不甘人后的韧劲,而残片上的字,乍看相似,细品之下,却透着一股刻意模仿的僵硬。
沈漪的目光锁定在“自焚”的“焚”字上。
陈砚写这个字,草字头与韵律感。
而残片上的“焚”字,草字头与“火”的连接处,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顿挫,仿佛书写者在刻意模仿时,犹豫了一下,笔锋稍滞。
再看“谢罪”的“谢”字,“言”字旁与“射”部的衔接,陈砚习惯性地微微上扬;而残片上的“谢”字,衔接处却略显生硬平直,缺乏那种自然的弧度。
……
比起这些细枝末节,笔锋力度的对比更是关键。
陈砚的字,笔锋轻重有致,起笔藏锋,收笔回锋,转折处圆润有力,整体透着一股内敛的韧劲。
而残片上的字,笔锋却显得平均而刻意,起笔收笔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转折处略显生涩尖锐。
不过以上这些,只能算是推测,别人完全可以说是陈砚心情沉重之下,笔迹略有变化。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然而,很快,在烧焦的边缘,一个模糊的字迹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似乎是一个“龘”(dá)字,一个极其生僻、表示“龙腾飞”的古字。笔画繁多,结构复杂,一般很少使用。陈砚的遗物中,从未出现过这个字。
沈漪沉思一瞬,眼睛微微睁大,她立刻拿起了一旁备查的周明礼的公文翻找。
她记得在一份关于“国子监祭孔大典”的筹备手令中,周明礼为了彰显学识渊博,曾引用了一句古语,其中就包含这个“龘”字!
她迅速翻到那份手令,放大镜下,周明礼亲笔书写的“龘”字,笔画走势、结构布局、甚至某些笔画的起承转合,与“遗书”残片上那个模糊的“龘”字残迹,高度吻合!尤其是其中一处极其细微的、习惯性的连笔省略,几乎一模一样!
这绝非巧合,这是书写者根深蒂固的个人习惯!
在模仿他人笔迹时,无意识地带入了自己最熟悉、最习惯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