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贾探春问禅解心结(2 / 2)

内里地龙烧得滚烫,行走坐卧,只穿夹衣也不觉寒冷。

外头那些个丫鬟婆子,得了平儿的嘱咐,更是将她当半个主子般伺候着,殷勤备至,却又极懂分寸,从不多言半句。

这里哪里还有半点青灯古佛的清苦冷寂?分明就是一处幽静雅致的暖和居所。

妙玉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为中意的。

她本也不是真心要苦修的性子,能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过着锦衣玉食、又无人打扰的日子,她已是万分知足。

若非方才湘云领着那群小丫头在墙外吵闹不休,将她的清梦搅扰了,只怕妙玉现在还睡得很香呢。

想到外头那些姑娘,妙玉便是一阵头疼。

她也觉得自己性子其实没那么古怪,不过是爱洁罢了。

可她也懒得去跟那些个娇滴滴的姑娘们多做解释。

被误会了,反倒还要清静些。

至少,不会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打着拜访、请教的幌子,过来打扰她的清净。

如今这偌大的园子里,妙玉真正愿意见的,也便只有那个给了她这一切的林珂一人而已。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便轻手轻脚地往隔壁的耳房里去了。

帘子一挑,只见她那小师妹霜竹,还抱着被子睡得正酣。

这丫头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睡得四仰八叉,嘴角还很没有形象地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妙玉瞧着她这副傻样,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心中却是一片柔软。

她也没有喊醒霜竹,只轻手轻脚地上前,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那双露在外头的小脚,这才悄无声息地又退了出去。

回了自个儿的禅房,妙玉见炉里的香已是燃尽了,便又亲自取了一小块沉香,用银箸拨弄着香灰,重新点上。

做完了这个,她又取了干净的帕子,开始擦拭书案上的浮尘。

妙玉虽然向往那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也最爱被人伺候着,但她到底不是那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婆娘。

这些个洒扫应对的活计,她都会做,也做得极好,不过是平日里懒得动手,也用不着她动手罢了。

真要说起来,那等闲适舒坦的日子,不说别人,在场的各位看官谁又不爱呢?

妙玉正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桌子边角,忽听得身后帘栊轻响,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爽朗的声音传了进来。

“妙玉师父安好。怎地今日竟是亲自动手做这些个杂事了?莫不是庵里的丫鬟婆子们偷懒去了?”

妙玉动作一顿,回眸看去,见来人竟是探春。

她倒是有些讶异,这位三姑娘平日里最是干练,极少往她这冷清的庵堂里走动,今儿个倒是稀客。

妙玉便也停了手中的活计,双手合十,淡淡地打了个佛号,道:“三姑娘见笑了。出家之人,讲究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这拂拭的,既是外物之尘,亦是心中之尘,自当亲力亲为,假手不得旁人。”

她这番话说得是庄重肃然,禅意满满,完全看不出她今儿个也不过是几十天来,头一回自个儿收拾屋子。

不过见有客登门,妙玉也就停了下来。

她将帕子放在一边,净了手,请探春在桌边坐下,又亲自为她烹起茶来。

对于探春,妙玉的印象还是蛮好的。

这倒不是因为探春那“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性子,而是因为她知道,林珂对这位三姑娘很是倚重,这个大观园,都是交由她在打理。

能得林珂高看一眼的人,妙玉自然也会对她高看一眼。

探春亦是个极聪敏谦逊的。

她虽也听过外头对妙玉“僧不僧,俗不俗”的风评,却并未因此就对她有半点看不起。

此刻见妙玉亲自为她烹茶,她便起身,双手接过那只茶盅,笑道:“师父这般客气,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今儿我可要好好尝尝妙玉师父的茶水,前儿还听珂哥哥说起,赞师父这里的茶,是世间独一份的清冽甘甜,比外头的那些个贡茶都要好上许多呢。”

“咳......”

妙玉那张素来清冷的脸蛋儿,闻言竟是顿时染上了一抹极淡的粉红。

好在这抹红晕颜色不深,一闪即逝,探春正低头品茶,倒也未能注意到。

妙玉心中暗自啐了一口。

她心想:林珂那个大俗人!他哪里就品得出什么茶水的好坏了?

他那日里喝得那般急切,猴儿似的,他说的......他说的只怕是另一种水儿罢!

这念头一起,她只觉得脸颊更烫了些。

妙玉连忙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咳一声,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住了那份慌乱,正色道:“侯爷谬赞了。贫尼这里,不过都是些寻常山泉,或是那年头里收的梅花雪水罢了。”

“茶还是那些茶,水也还是那些水,看的......无非是品茶人的心境罢了。”

她这番话,本是想将话题引回正道上来。

谁知,探春听了“心境”二字,竟是微微一怔,随即长长地叹了一声。

“心境......”她放下了茶盅,明亮的杏眼里竟是染上了几分愁绪,“妙玉师父果然是方外高人,慧眼如炬。原来......原来是看出来我有心事了。”

妙玉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心里纳罕:我看出来什么了?

她不过是随口接了句禅机,怎地就成了“慧眼如炬”了?

不过妙玉转念一想,倒也容易。

这三姑娘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平日里都没见她过来一回,今儿个那群小丫头刚走,她不跟着去大观楼凑热闹,反倒独自一人转到自己这冷清的栊翠庵来,一看便是有问题。

既是有求而来,自个儿便也不妨顺水推舟。

妙玉自个儿也轻轻抿了口茶,将那份心思敛去,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高深模样,淡淡道:“凡于尘世者,爱恨嗔痴,皆是纠葛。三姑娘既身在红尘,难免都有心事纠结,这本是常情。无非在于如何看待,如何处置罢了。”

探春听她这般说,倒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出口。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有一个......呃,算是长辈吧,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