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的女子——阿风,对周围的骚动恍若未闻。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三叔公,那冰封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冰层下暗流涌动。
“很意外吗?” 她轻轻开口,那低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我没死在北山,让诸位失望了。”
她撑着伞,缓缓向前踏了一步。那一步很轻,却让三叔公猛地后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幸亏被身后的人扶住。
“那晚的风,很大。” 阿风继续说着,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语调平缓,却字字惊心,“你们绑得很紧,绳子勒进了肉里。很疼。”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曾经看着她长大,又亲手将她送上祭坛的面孔。
“风吹过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山神来了,要带我走,或者,吃掉我。” 她嘴角那抹诡异的笑意加深了些,“可那不是山神。那风……它认识我。”
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拂过伞面上绘制的桃花,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
“它缠着我,绕着我,替我解开了绳子。它托着我,很轻,像娘亲小时候拍着我睡觉一样。然后,我就随着它,飘起来了。满眼都是桃花,真好看,比咱们村后山那片桃林开花时,还要好看千万倍。”
她的描述,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随风消失,满天花雨……这些当年被视为神迹或是诡异事件的细节,从她口中如此平静地道出,更添了几分妖异。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一个胆大的后生,颤抖着声音喊道。
阿风的目光转向他,那后生吓得一缩脖子。
“我也不知道。” 她回答得很坦然,眼神里甚至有一丝茫然,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幽冷,“风带着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没有饥饿,没有干裂的土地,也没有……要把孩子献祭出去的‘大人’们。”
她特意加重了“大人”两个字,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每个人脸上。
“我在那里,学会了说话。” 她顿了顿,看着三叔公,“用喉咙,而不是用手心画画。”
三叔公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你……你回来想干什么?” 他几乎是嘶哑着问出这句话,带着最后的挣扎和恐惧。
阿风撑着伞,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直接走到了三叔公面前,相距不过尺余。她比三叔公要高一些,微微垂眸看着他。
“我听见,这里又渴了。” 她轻声说,目光却锐利如刀,“我回来看看,这次,你们打算献祭谁?是村东头刚会走路的小丫?还是西头李寡妇家那个病恹恹的娃?”
她每说一个字,三叔公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周围的村民也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十年前那场为了求生而集体默许的罪恶,在此刻被赤裸裸地揭开,无所遁形。
“不……不是……” 三叔公徒劳地想要辩解。
“三叔公,” 阿风打断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当年对我爹娘发过誓,说会照顾好我。我爹娘死在逃荒路上,他们的尸骨,都不知道在哪座荒山被野狗啃了。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把我绑在石头上,献给一个你们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三叔公“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拐杖滚落一边,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苍老、恐惧、濒临崩溃的躯壳。
阿风不再看他,她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些曾经麻木,此刻写满惊惶的脸。
“我不是来报仇的。” 她突然说道。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瘫坐在地的三叔公也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报仇有什么用?” 阿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和一种超越了她年龄的苍凉,“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能让干裂的土地长出庄稼?还是能……洗掉你们手上看不见的血?”
她抬起撑着伞的手,指向北山的方向。
“那场雨,不是山神的恩赐。”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是因为我。风带我走,那场雨,是它……或者是别的什么存在,给我的‘陪嫁’。”
这个说法,再次震撼了所有人。
“我这次回来,” 阿风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清冷,“只是来告诉你们一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献祭,换不来雨水,只会招致毁灭。真正的生机,不在山上,不在天上,而在你们自己手里。”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撑着那把桃花纸伞,转身,沿着来时的黄土路,袅袅娜娜地走去。
没有人敢阻拦,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村口,走向那昏黄的天际。
就在她即将走出村口的那一刻,毫无征兆地,起风了。
这风来得轻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卷着些许凉意,拂过人们被恐惧和震惊麻木的脸庞。风不大,却吹动了路边的枯草,带来了远方隐约的雷声。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随即越来越密,转眼间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十年未见的豪雨,酣畅淋漓地冲刷着干涸的土地,冲刷着屋顶的积尘,也仿佛要冲刷掉这村庄里沉积了十年的罪孽与恐惧。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浑身湿透,却无人躲避。他们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瘫坐在地的三叔公,在雨中发出一声像是哭泣,又像是解脱的长嚎。
我站在雨中,看着阿风消失的方向。那把桃花纸伞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她从未出现过。只有这漫天泼洒的、救命的甘霖,真实地宣告着她的归来,以及……她的离去。
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雨过天晴,被洗涤过的天空湛蓝如洗,久违的清新空气充盈着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水分,蔫黄的禾苗似乎也重新挺立了起来。
北山那座老祭坛,在一夜暴雨之后,村民们战战兢兢地前去查看时,发现那几块巨大的青石板上,密密麻麻地,生出了一层鲜嫩翠绿的苔藓。而在石柱的根部,一株稚嫩的桃树苗,顽强地从石缝里钻了出来,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
没有人再提起献祭。也没有人再见过那个撑桃伞的女子。
只是后来,村里渐渐有了一些传言。有人说,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曾听见北山传来若有若无的歌声,清脆婉转,不再沙哑。也有人说,曾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在山巅的云雾中漫步,周身环绕着飞舞的桃花。
阿风成了村子里的一个禁忌,一个传说。她像一阵风,突如其来,席卷了一切旧日的阴霾,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只留下这片被雨水浸润、重获生机的土地,和那棵在祭坛石缝中,一年年茁壮成长,最终开满灼灼桃花的桃树。
每当桃花盛开,风吹过山谷,带来阵阵花香时,老人们总会望着北山的方向,喃喃低语。
那声音里,有愧疚,有恐惧,但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复杂的叹息。
风女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