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阿雅拉着我的手,来到寨子后面的家族墓地。她指着一座没有立碑、只长着稀疏荒草的坟包,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出一个婴儿啼哭的动作,脸上是深切的悲伤。我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放在那冰冷的土包上,同时集中精神,让脸上的“象拔”微微感应。
刹那间,一股汹涌的、混杂着绝望、痛苦和浓烈母爱的情绪洪流冲入我的意识。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苍白的面容,感受到她在血泊中冰冷的体温,听到她气若游丝的哀求:“孩子……我的阿雅……拜托……”画面碎裂,紧接着是岩村长那张年轻了许多、却写满悲痛和决绝的脸,他亲手将一个小小的、襁褓中的婴儿从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抱起……
我猛地缩回手,大口喘着气,心脏因那强烈的共情而抽痛。阿雅看着我,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了,通过我,她确认了那段她无法言说、也无人告知的过去。
然而,就在我沉浸在帮助阿雅弄清身世的复杂情绪中时,一种新的、极其不祥的感知,开始像阴云一样笼罩了我。
起初,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什么东西在缓慢腐烂的甜腥气,混杂在寨子日常的气息中,极其微弱。但几天后,这股气味变得越来越浓烈,来源似乎指向寨子东头的一户人家。那家的男主人叫岩甩,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夫。
更让我不安的是,当我偶然靠近他时,我脸上的“象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传递来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和贪婪的“信息流”。这种恶意并非一闪而逝,而是像潜伏的毒蛇,阴冷而持久。我甚至能“看”到一些极其模糊、却令人心悸的画面碎片——深夜的密林、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以及……一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的眼睛。
一股寒意从我的脊椎升起。这个岩甩,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的身上,隐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而这秘密散发出的腐朽气息,正与我日益敏锐的感知能力产生着危险的共鸣。
我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这“象拔”赋予我的,不仅是连接自然的能力,还有窥破人心阴暗面的诅咒。而我,这个半路出家的“承纳者”,不得不面对这份“馈赠”所带来的、第一个真正严峻的考验。
那腐烂的甜腥气,如同附骨之疽,日夜萦绕在我的感知里,尤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变得格外清晰、刺鼻。它指向岩甩,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劳作的男人。每次在寨子里的小路上与他擦肩而过,我脸上的“象拔”都会传来一阵细微但明确的惊悸,像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我能“嗅”到他身上那股被极力压抑的、混合了恐惧、贪婪和一丝残忍的气息,与寨子里其他人那种或淳朴、或疲惫、或略带麻木的情绪底色格格不入。
我试图将这些发现告诉岩村长。当我描述那股不祥的气味和感知时,他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山林里的气味千千万万,人的心思也像山里的云,捉摸不定。”他缓缓卷着一片干枯的烟叶,声音低沉,“岩甩……他家世代都住在这里,是寨子的一部分。没有确凿的证据,光凭‘感觉’,动不了一个根基深厚的族人。‘象拔’让你看到了很多,但眼睛看到的,有时候也会骗人。”
我明白他的顾虑。在这个依靠血缘和传统维系的小社会里,贸然指证一个族人,尤其是基于我这种无法言说、玄之又玄的感知,很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动荡。但那股日益浓烈的恶意,像不断收紧的绞索,让我寝食难安。我知道,有些事情正在暗中发酵,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时机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来临。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木楼,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闪电如同苍白的巨蟒,撕裂漆黑的天幕,瞬间照亮屋内的一切,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雷声在群山间翻滚震荡,仿佛有巨人在捶打着天空的战鼓。
就在这一片天地之威的喧嚣中,我脸上的“象拔”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一股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浓烈、更尖锐的腐臭气息,如同实质的箭矢,穿透风雨,直刺我的感官!与之相伴的,是一阵极其微弱、但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精神尖啸,短暂地划过我的意识,随即被雷声淹没。
是岩甩家方向!
我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来不及多想,我抄起墙角的柴刀,猛地拉开房门,冲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雨水冰冷刺骨,狂风几乎要将我掀翻。泥泞的山路在闪电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我依靠着“象拔”对那股恶臭气息的锁定,在风雨中艰难前行。越靠近岩甩家,那股气味就越发令人作呕,其中还混杂了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岩甩家孤零零地位于寨子东头靠近山林的地方,此时屋内一片漆黑,寂静得反常。我没有犹豫,一脚踹开了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
一道惨白的闪电恰好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屋内的景象——岩甩像一尊僵硬的雕像,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握着一把沾着泥浆和暗红色污迹的柴刀。地上,躺着一个蜷缩的身影,看穿着是个外乡人,身下的泥土已被染成深色,不知死活。而屋角的阴影里,似乎还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散发出各种陌生的、属于山外世界的气味。
看到我闯入,岩甩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惊愕、恐慌,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在闪电明灭的间隙,他的眼神死死地盯住我,尤其是盯住我脸上在雨水中微微颤动的“象拔”。
“是你……你这个怪物!”他嘶哑地吼道,声音因恐惧而扭曲,“你都知道了?是这鬼东西告诉你的,对不对?!”
他挥舞着柴刀,一步步向我逼近。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表情狰狞可怖。“都是你们逼我的!……那些外乡人,他们用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骗走了山里的宝贝!……还有你!你来了之后,寨子就变了!你凭什么?就凭你脸上这根恶心的东西?!”
他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混乱而狂暴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不断撞击着我的感官。我脸上的“象拔”因这强烈的负面情绪而剧烈震颤着,传递来一阵阵冰冷的刺痛。
“岩甩,放下刀!”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试图用“象拔”散发出的安抚性气息影响他,“现在停手还来得及!”
“来得及?”他发出一阵凄厉的怪笑,“来不及了!你们都得死!死了就没人知道了!”
他狂叫着,举刀向我猛扑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娇小的身影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是阿雅!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举着一块石头,用力砸向岩甩的后背!
岩甩吃痛,动作一滞。而这一瞬间的破绽,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脸上的“象拔”以前所未有的幅度猛地扬起,一股无形的、凝聚了我全部精神力量的波动,如同水纹般向前扩散!这不是物理上的攻击,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冲击与威慑!
岩甩的动作瞬间僵住,高举的柴刀停滞在半空。他脸上的狰狞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来自远古的恐怖景象。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涣散,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哐当!”柴刀掉落在地。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泥水里,双手抱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神智似乎已在刚才的精神冲击下彻底崩溃。
这时,岩村长带着几个举着火把、手持猎叉的村民也赶到了。火光跃动,照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和瘫软在地的岩甩。村长看了一眼地上的外乡人,探了探鼻息,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落在我那仍在微微起伏的“象拔”上,眼神复杂难明。
事后,村民们从岩甩屋角的麻布袋里,搜出了大量被盗掘的、属于禁地范围的古老祭祀器物,以及一些来自之前失踪探险者的财物。岩甩在神智稍微清醒后,断断续续地交代了罪行。原来,他长期利用对山林的熟悉,暗中盗卖山里的珍贵药材和古物,并与一些心术不正的外来者勾结。前几天,他与一名前来“收货”的外来者因分赃不均发生冲突,失手将其杀死,正欲趁雨夜抛尸,却被我感知到并撞破。
岩甩被村民们按照寨规处置,关押了起来,等待他的将是严酷的审判。那个死去的外乡人,被悄悄埋葬。寨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经过此事,寨民们看我的眼神,敬畏之中,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恐惧。我能“看”穿秘密,能“嗅”到罪恶,能在无声无息间击溃一个人的精神。我成了他们需要的“承纳者”,也成了一个他们无法完全理解的、非我族类的存在。连阿雅,在靠近我时,也会偶尔流露出一丝怯意。
一天傍晚,岩村长找到我,我们站在能俯瞰整个寨子的山坡上。
“你做得对,阻止了更大的罪恶。”他看着远处袅袅的炊烟,声音里带着疲惫,“但‘象拔’的力量,就像山火,能驱赶野兽,也能焚毁家园。你用它窥探人心,干涉因果,这力量本身,就会在你身上留下烙印。”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脸上的‘象拔’,颜色是不是更深了?在你动用力量的时候,它是不是……更渴望些什么?”
我心中一震,无法否认。每次剧烈使用能力后,我确实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和饥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汲取我的精力。而“象拔”的色泽,也的确从最初的粉白,渐渐转向了一种更深的肉红色。
“记住,孩子,”村长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悲悯,“‘象拔’连接着这片土地最古老的记忆和力量,那里面不只有生机,还有累积了千百年的黑暗、痛苦和死亡。你接纳了它,就要时刻警惕,不要被那些沉重的过往吞噬,不要让你的人性,在那些庞大的、非人的记忆洪流中迷失。”
他的话语,像最后的拼图,让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获得了非凡的能力,也背负上了一个危险的诅咒。我是观察者,也是参与者;是守护者,也可能是潜在的毁灭者。
几天后,我决定离开古寨。
临行前,阿雅跑来送我,将她一直珍藏的那支彩色铅笔塞进我手里,眼里含着泪花。岩村长将一个用兽皮包裹的小包裹递给我,里面是一些罕见的草药和那块记载着“象拔”仪式的残破兽皮卷。
“走吧,回到你的世界去。”他说,“这里的因果,你已卷入得太深。‘象拔’既已生长,无论你去到哪里,它与这片土地的联系都不会断绝。善用这份力量,警惕它的代价。”
我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我痛苦、恐惧,也赋予我新生和力量的村寨,转身踏上了归途。
回到城市已经一个月了。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我深知,一切都已不同。我脸上的“象拔”无法隐藏,我用特制的口罩和围巾遮掩,对外宣称是严重的面部过敏和呼吸道损伤。它依然存在,依然是我与那个神秘世界连接的桥梁。
在城市的喧嚣与虚伪中,它的能力有时显得格外突兀和痛苦。我能轻易“嗅”到同事笑容下的嫉妒,能“听”到朋友话语中的言不由衷,能“感受”到这座城市钢筋水泥之下,被掩埋的自然之灵的哀伤。
但我也开始学着更好地控制它,屏蔽那些过于嘈杂的信息,只在需要时,小心翼翼地开启那道门。我将那段离奇经历整理成加密的文档,或许有一天,当时机成熟,它会以某种形式公之于众。
此刻,夜深人静,我独自坐在书桌前,写下这最后的段落。脸上的“象拔”在我呼吸间微微起伏,温顺而沉默。窗外,是城市的霓虹,而在那光影无法触及的远方,是沉默的群山。
我知道,我背负着一个秘密,一个与古老土地和神秘力量相连的秘密。我是陈远,一个民俗学者,也是“象拔”的承纳者。我的故事,或许并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那扇门既然已经打开,无论门后吹来的是惠风还是罡风,我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