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我一愣。我爷爷去世得早,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六十年前……也是这么个夏天……”五叔公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极其痛苦的事情,“河里发大水,冲垮了旧河堤……需要打生桩……”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打生桩”?我在一些志怪小说里看到过,这是古代一种极其残忍迷信的仪式,在修筑堤坝、桥梁时,将活人(通常是童男童女)埋入地基或桥墩,用生命来祭祀河神、稳固建筑,祈求工程顺利。
“那时候,村里选中的……是村西头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叫水娃……那孩子,当时就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肚兜……”五叔公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你爷爷……是当时的村长,亲手……亲手把他绑了,沉进河里打桩的位置……”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爷爷……那个在我模糊记忆里总是笑眯眯抽烟袋的老人……竟然……
“大水是止住了,河堤也保住了……”五叔公睁开眼,老泪纵横,“可那之后,就不太平了……隔几十年,河里就要淹死一个年轻后生,死的模样,都像是被水鬼拖下去的……老人们私下都说,是水娃怨气不散,化成了‘小河公’,来找替身,要找……要找村长的后人索命啊!”
他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我手里的玉佩:“这玉佩……是你爷爷当年怕水娃的怨魂找到自家人,特意去求来的……上面刻着你的生辰,是想……是想用你的八字骗过水娃,让它以为你已经……已经没了……可这……这哪骗得过啊!它还是找来了!它拉了别人,就是要逼你下水啊!”
真相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捅穿了我的胸膛。原来这不是无妄之灾,这是祖辈造下的孽,是沉在河底六十年的冤魂,跨越了时空,来向他的后人讨还血债!小豆子,他是受我牵连!是因为我身上背负着这原罪,他才遭此横祸!
一股混杂着恐惧、愧疚、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爆炸。我看着手里那块本想用来“欺骗”邪祟,如今却像索命符般的玉佩,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五叔公,看着门外那条在阳光下静静流淌的、吞噬了小豆子、也囚禁着六十年冤魂的河流。
我不能逃。也逃不掉。
这债,必须由我来还。小豆子,或许还有救?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生。
我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理会五叔公在身后的呼喊,转身冲出了老屋。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跑向了村后的乱葬岗。那里埋着村里几代人的先辈,也包括我爷爷。
我在爷爷长满荒草的坟前站定,胸口剧烈起伏。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乱葬岗上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爷爷……”我对着冰冷的墓碑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你造的孽,我来还!但小豆子是无辜的!你听见没有!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怎么才能平息它的怨气!怎么才能把它送走!”
我像疯了一样,徒手去挖爷爷坟前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冷的泥泞和草根。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一种本能驱使着我,仿佛这坟茔之下,埋藏着解决问题的最后钥匙。
直到我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不是石头,是一个小小的、被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瞬。颤抖着手,我将那东西挖了出来。油布已经腐朽,轻轻一碰就碎了,露出里面一个暗红色的、巴掌大小的木雕。那木雕的形态,赫然是一个蜷缩着的、穿着肚兜的孩童!面目模糊,却透着一股冲天的怨气。
木雕用朱砂写就的、早已褪色的字迹,像是一种符咒,又像是一段祷词,最
是它!当年镇压水娃,或者说,与“小河公”达成某种契约的东西!
我紧紧攥着木雕和符纸,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五叔公不知道具体方法,爷爷把这秘密带进了坟墓,却又冥冥之中,指引我找到了它!
夜幕彻底降临。一轮残月挂上天幕,给大地撒上一层惨淡的清辉。村里灯火零星,万籁俱寂,只有河水永恒的流淌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阴森。
我回到了河边。没有通知任何人。这件事,只能由我自己来终结。
月光下的河水黑沉沉的,像一块巨大的、流动的黑曜石,深不见底。河岸边的柳树影影绰绰,如同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我知道,它就在
我按照那张模糊符纸上的指示,在河岸边找到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用树枝刻画下那个复杂的阵法。然后将那个充满怨气的木雕,放置在阵眼的位置。做完这一切,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块刻着我生辰八字的玉佩,紧紧握在左手手心,一步步走向冰冷的河水。
河水再次包裹了我,刺骨的寒意比白天更甚。我没有挣扎,任由身体下沉,同时在心里默念着符纸上那些拗口而古老的音节。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只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赎罪般的决心,一遍又一遍地念诵。
水下的世界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月光勉强透入几米,勾勒出模糊的水草轮廓。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越来越慢的心跳,和水流掠过耳边的细微声响。
就在我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它,出现了。
在前方浓郁的黑暗中,先是亮起两点猩红的光,像是野兽的眼睛。接着,一个模糊的、孩童大小的影子,缓缓浮现。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水浸尸骸般的青白色,身上穿着一件鲜艳得诡异的红肚兜,在那绝对的黑暗和青白肤色的映衬下,红得触目惊心!它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猩红的眼睛,带着六十年的积怨和痛苦,死死地盯住了我。
没有声音,但一股强大的、充满了水腥味的怨念,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我的意识上。冰冷,绝望,不甘,还有对被背叛、被牺牲的滔天恨意!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几乎要在这恐怖的凝视下崩溃。但我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眼睛,继续念诵着那段古老的祷词。我在用我的存在,我的血缘,我的忏悔,与它沟通。
“水娃……”我用尽最后的意识,在心中呼喊,“是我爷爷对不起你……我代他,向你赎罪……放过小豆子,他是无辜的……你的怨恨,冲我来……”
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怨毒的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它缓缓地,向我漂近。冰冷的河水仿佛凝固了,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
它伸出了一只青白色、略显肿胀的小手,指向我握着玉佩的左手。
意思很明显。它要这个。要这个代表着欺骗和束缚的“信物”。
同时,它也指向我的身后,指向那无尽的黑暗水底。那里,有一股微弱的、属于生者的气息——是小豆子!他还活着!被囚禁在某个水下的气泡或者结界里!
这是一个交换。用我的命,或者说,用这承载着诅咒的玉佩和我的血缘,换小豆子的生路。
没有犹豫。我松开了手,那块玉佩缓缓向它漂去。
在玉佩触碰到它指尖的瞬间,那双猩红眼睛里的怨毒,似乎凝滞了一瞬。它抓住了玉佩,然后,那青白色的身影,开始缓缓向后退去,融入更深的黑暗。与此同时,我感觉身后那股微弱的生者气息,正在向上漂移!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身向上猛蹬。
“哗啦——”
我冲出了水面,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月光洒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幻感。
几乎就在我浮出水面的同时,旁边不远处的河面上,另一个小脑袋也冒了出来——是小豆子!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我奋力游过去,抱住他冰冷的小身体,拼命游向岸边。
将小豆子拖上岸,确认他还活着,只是昏迷之后,我瘫倒在河岸上,浑身脱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我望向河面,那里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涟漪一圈圈荡开。那个穿着红肚兜的身影,连同那块刻着我生辰八字的玉佩,一起消失在了漆黑的河底。
诅咒,似乎解除了。用我爷爷留下的“骗局”,和我这个血亲后代的直面与承担,暂时抚平了那沉积六十年的怨气。
小豆子被闻讯赶来的家人送回了家,经过救治,慢慢醒了过来,对于水下发生的一切,他只剩下一些混沌的、噩梦般的碎片记忆。
村里人只知道我再次“救”了小豆子,把我当成了英雄。只有我知道,在那月光照耀不到的河底,发生过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与冤魂的交易。
我的脚踝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青紫色的痕迹,像是被冰冷的小手抓握过,无论怎么揉搓,都无法消退。它时刻提醒着我,那条河的秘密,以及那沉在河底,或许并未完全安息的、穿着红肚兜的冤魂。
河水依旧日夜不停地流淌,带着往昔的秘密,奔向未知的远方。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下过水。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