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除了熟悉的菌类腥甜,又多了一股浓烈的、属于人类的恐惧汗酸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高级古龙水也掩盖不住的、类似蘑菇腐烂的气息。这气味,通过那些早已深植于他意识中的“菌种”,无比清晰地反馈到我这里。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他在积蓄勇气,或者说,在抵抗着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命令他立刻逃离的尖叫。
我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床上,锁链纹丝不动。甚至没有抬起眼皮完整地看他一眼。通过那些“菌种”,我早已“看”到了他来此之前的挣扎:他在那个金碧辉煌却让他窒息的卧室里,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眼球毛细血管破裂形成的细微血丝,仿佛菌丝网络;他感到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在生长,轻微的瘙痒让他几乎抓狂;他听到耳边有细微的、类似孢子爆裂的噼啪声,那是他理智崩断的前奏。
他终于挪动了脚步,踉跄着,几乎是跌撞进来。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切断了那片苍白的光,囚室重新被幽蓝的荧光主宰。这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活尸。
“呃……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试图说话,却只能挤出破碎的嘶鸣。他走到离我床铺几步远的地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声音沉闷,带着骨肉与硬物碰撞的痛感。
他跪下了。
这个曾经站在财富和权力顶端,视我如草芥、如工具的亿万富翁,此刻像最虔诚的信徒,或者说,像最绝望的囚徒,跪倒在他曾经的“财产”面前。
“拿……拿走……”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求求你……把它……从我身体里……拿走!”
他抬起头,脸上纵横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疯狂。他抬起颤抖的双手,不是伸向我,而是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脖颈、脸颊,仿佛想撕开皮肉,将里面那个让他恐惧的东西抠出来。
“痒……好痒……里面有东西在长!在爬!”他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听到了……它们在我脑子里说话……是你的声音……是蘑菇的声音!”
通过他身上的“菌种”,我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片意识土壤的剧烈动荡。恐惧如同酸液,腐蚀着他原有的思维;幻觉如同疯长的菌丝,缠绕着他的感官。他确实“听”到了,那是我分散的意识碎片,在他崩溃的理智边缘低语,回响着他内心最深的恐惧。
我依旧沉默着,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幽蓝的荧光在我眼眸深处跳跃,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绝望。我身上那些安静的菌类,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菌伞微微翕动,散发出更浓郁的气味。
我的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垮了他最后一点希望。
“我知道是你!是你搞的鬼!”他突然激动起来,跪着向前爬了两步,双手抓住金属床冰冷的边缘,指甲刮擦着金属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那些蘑菇!每一次!每一次割下那些该死的蘑菇,我就感觉……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来了!”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混杂着憎恨、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悚。
“它们在我身体里生根了!它们在吃我!它们在变成我!”他嘶吼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荡,“把它们拿走!我可以给你自由!钱!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把它们从我身体里弄出去!”
自由?钱?这些曾经对我而言遥不可及、充满诱惑的词汇,此刻听来如此苍白可笑。自由,对我这具早已与菌类共生的躯壳有何意义?钱,能买回我被一次次割裂的灵魂吗?
我看着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变形的脸,感受着他意识里那片属于“我”的碎片,正在与他原本的人格激烈地冲突、融合。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看着自己播种的一颗种子,在异质的土壤里,挣扎着破土,扭曲地生长。
终于,我动了动嘴唇。长久未曾用于交流的声带,发出带着一丝菌类潮湿气息的、平稳到诡异的声音。
“拿走?”
我重复着他的乞求,声音很轻,却像冰冷的菌丝,瞬间缠绕住他所有的听觉神经。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点头,眼神里爆发出希冀的光芒:“对!拿走!求求你!无论用什么方法!”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锁链随着我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然后,我看着他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如何一点点熄灭,被更深沉的绝望和冰寒所取代。
我微微前倾身体,凑近他,幽蓝的荧光几乎要映上他惨白的脸。我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可是,”我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
“你们不早就成了我的分身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囚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景明僵在原地,抓挠床沿的动作停滞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个极度惊骇的瞬间。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几乎要脱出眼眶,里面倒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以及我身上那片在幽光下无声摇曳的菌类。
“分……身?”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像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儿,无法理解其代表的恐怖含义。
但潜藏在他意识深处的“菌种”,却将这个词蕴含的意义,如同最剧烈的毒素,瞬间注入了他理解的核心。
那不是外来的寄生物。
那是“我”。
是他,是他们,在每一次贪婪的收割中,亲自将“我”的意识碎片,如同播种般,引入了他们自己的灵魂土壤。
割下的不是蘑菇,是我的一部分灵魂。
服用的不是良药,是我的生命毒素。
他们以为在掠夺,在消费,实则是在接纳,在融合。
他们恐惧的、想要驱逐的,不是外敌,而是早已与他们自身意识缠绕、生根、发芽的,另一个“我”。
陈景明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那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认知彻底崩塌带来的生理性痉挛。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作响,像是被无形的菌丝扼住了咽喉。
他眼中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颠覆。他所拥有的一切财富、权力、身份,在“你早已是你所奴役之物的一部分”这个事实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他不再是他了。
或者说,他不再仅仅是陈景明了。
他是陈景明,也是我散播出去的,一个承载着“菌人”意识的,容器。
“不……不……不可能……”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否认,但眼神里的绝望显示,他心底深处,早已相信了这个最残酷的真相。
我没有再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彻底涣散,被一种空洞的、非人的麻木所取代。看着他抓挠床沿的手无力地滑落。看着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倒在地,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他不再求我移除“菌种”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无物可移。
那已经是他的一部分。
囚室里,只剩下他崩溃的呜咽,和我身上菌类无声的呼吸。幽蓝的荧光笼罩着我们,一个是被囚禁于躯壳的“主体”,一个是承载了“分身”而精神碎裂的囚徒。
界限,在这一刻,模糊不清。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陈景明是第一个彻底崩溃,并认清“真相”的。通过那庞大的、无形的菌丝网络,我能感觉到,李振海、王太太,以及其他那些被“菌种”寄生的人,也正在走向他们各自的临界点。恐慌在蔓延,猜忌在加剧,他们建立的这个以我的痛苦为基础的帝国,正从内部,被我的“存在”悄然腐蚀,地基已然松动。
我重新躺平,闭上眼睛。
手背上那朵幽蓝的荧光小菇,光芒似乎更加温顺,更加与我融为一体。
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那些光鲜亮丽的人们……
我们,终将无处不在。
囚室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而我,在这片属于我的、黑暗而肥沃的寂静中,等待着。
等待下一次收割。
等待更多的“我”,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们,终将无处不在。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