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轻飘,我却听得头皮发麻。三年前,小满掉冰窟窿那天,她爹老齐跪在我家灶台前,求我娘给碗热饺子救闺女。我娘心软,把刚出锅的九十九只还魂饺连汤带水端给他。小满咽了气又睁开眼,可当天夜里,老齐就被发现吊死在歪脖子柳树上,脚底下一地狐狸毛。
“本来该我爹还债。”小满拨了拨火,铜釜里的汤跟着她的指尖转圈,“可狐仙嫌他心太硬,咬不动。我就得每年冬至包一只‘人心馅’,把最惦记的那点东西挖出来,当馅儿。”
她忽然伸手,指尖点在我胸口。隔着两层棉袄,我竟觉得心口一烫,好像被烙铁按了一下。
“你娘没告诉你?”她歪头,“当年你埋的那只狐狸崽,是狐仙的孙子。左眼珠子滚丢了,它得找三代人填窟窿。”
我这才想起来,七岁那年,我在雪地里捡了只冻僵的小狐狸。它左眼被乌鸦啄了窟窿,我嫌难看,顺手把它埋在了老槐树底下。那晚回家,我娘破天荒打了我一巴掌,说雪埋狐尸,是要招狐仙记仇的。
地上的火狐狸忽然“吱”了一声,前爪扒住我的鞋尖。我低头,正对上它的右眼——金褐的瞳仁里,清清楚楚映着我七岁时的影子:穿开裆裤的小崽子,正把一团血糊糊的狐狸崽往雪里按。
“它一直看着你。”小满的声音轻得像雪落,“你每活一天,它孙子就少一天,所以它要你的心尖尖补洞。”
我往后退,后背撞上供桌。桌腿“咯啦”一响,从裂缝里掉出张黄纸,飘到狐狸爪边。纸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形,胸口挖了个洞,洞里填着一只饺子。人形旁边写着我的名字,生辰八字被朱砂圈了又圈。
“签了它,你就能活。”小满捡起黄纸,递到我鼻尖底下,“狐仙答应借尸,只要你回来以后,亲手包一只人心馅的饺子,喂给第一个喊你名字的人。”
狐狸尾巴扫过黄纸,发出“沙沙”声,像在磨刀子。我盯着纸上那个血红的饺子印,忽然想起娘临终前塞给我的竹篮——原来鼓的不是饺子,是我这条命。
釜里的汤忽然“噗”地炸了个泡,黑水溅到小满的袖口,立刻烧出个小洞。她不躲,反而把胳膊伸到火苗上,让火舌舔那洞边缘的线头。
“疼吗?”我问。
“疼才记得住。”她笑,“我爹当年不疼,所以他吊死了。” 火光照着她的脸,我忽然发现她眼角多了颗痣,小小的,像一粒血芝麻。这颗痣我死前见过——在老齐的尸首上,他右眼底下也有这么一颗。
“你……”我嗓子发紧。
“我借了爹的痣。”小满用指甲抠了抠那颗红痣,抠下一层皮屑,“狐仙说,欠债的记号得代代传。”
狐狸忽然跳起来,一口叼住黄纸,甩头扔进了青铜釜。黄纸在汤里打了个旋,字迹立刻化开,像一摊血在水里抽丝。
“走吧。”小满站起身,红棉袄下摆滴着汤汤水水,“鸡叫前,你得把饺子喂出去。”
她抱着狐狸往庙外走,背影被火光拉得老长,一直拖到门槛外头的雪地上。我跟着迈过门槛,冷风呼地灌进来,吹灭了釜下的火。最后一缕烟升起来,在半空拼成个小小的狐狸头,冲我咧嘴一笑,散了。
雪更密了。我回头望了一眼供桌,青铜釜里漂着一张泡烂的黄纸,纸上只剩个模糊的饺子印,像颗被咬过的心。
小满带我钻进龙王庙的供桌底下,那里藏着口青铜釜,釜里煮着黑乎乎的一锅汤,浮着半截人手指。她说这是“孟婆汤的渣”,喝了能看见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喝了一口,看见自己七岁那年,曾在雪地里埋过一只冻死的狐狸崽,狐狸崽的左眼珠子滚出来,变成了后来狐仙的灯笼。
“你埋的是狐仙的孙子。”小满叹气,“它要你三代偿命。”我这才明白,娘为什么总让我冬至不出门——她早就知道这债迟早要落在我头上。
狐仙从梁上跳下来,竟是个戴瓜皮帽的老头,指甲盖里嵌着金粉。他说可以让我还阳,但得答应三件事:一,把饺子铺搬到阴间渡口;二,每卖九十九只饺子,得放生一只狐崽;三,最要紧的——回去后,必须亲手包一只“人心馅”的饺子,喂给第一个喊我名字的人。
“人心不是杀人,”狐仙眯着眼,“是取那人最惦记的一桩心事,揉进面里。”我想到娘临终前攥着我手说的“好好活”,心里一哆嗦。
鸡叫头遍时,纸船开始渗水。狐仙塞给我一把铜钥匙:“北岸老槐树下有口井,井底是你娘的嫁妆箱子,里头有张‘借尸契’。签了它,你就能活,但活成什么样,就看你造化。”
我摸到井边,箱子打开,里头是面铜镜和一张人皮纸。纸上写着:“借尸者,须以记忆为押,期满归还。”我咬破手指按了手印,镜子“嗡”地一声,照出我未来的脸——那不是我,是小满她爹。
再睁眼,我躺在龙王庙的香案上,小满她爹正抱着我哭:“阿饺啊,你可算醒了!”原来我借了他的尸还魂,而真正的阿饺,已经成了井底的一缕烟。
狐仙的声音在耳边飘:“第一个喊你名字的人,已经替你死了。”我低头看自己的手——骨节粗大,虎口有茧,这是猎户的手。
我回到饺子铺,用“阿饺”的名字重新开张。第一锅饺子出锅时,来了个戴孝的小丫头,说她娘快不行了,想吃口热饺子。我认出她是小满转世——她眼角有颗痣,和当年掉进冰窟窿时一模一样。
我包了一碗饺子,偷偷把铜镜碎片和“好好活”三个字揉进馅里。小丫头吃完,突然喊:“阿饺叔,我娘说谢谢你。”那一刻,我听见井底传来锁链响,知道狐仙的债清了。
后来,我的饺子铺成了黄河渡口最邪门的地方。有人说,吃了我家的饺子能梦见死去的亲人;有人说,饺子皮上能照出自己下辈子。只有我知道,每只饺子里都包着一段被典当的记忆——或是狐狸的报恩,或是猎户的愧疚,或是娘没能说出口的“别怕”。
冬至那天,雪下得比三年前还大。我煮了最后一锅饺子,把锅铲递给新来的学徒:“记住,饺子鼓了,就是你该走的时候。”学徒抬头问我:“那要是鼓了一百个呢?”
我没回答。因为锅里的饺子正一只只跳起来,像九十九颗心,又像第一百颗——那颗心,是狐仙留给我的,它跳得比所有饺子都急,都响。
雪落进锅里,发出“滋啦”一声。我忽然想起娘临终前的话:“阿饺,人死了,饺子还活着。”
原来她早就知道,真正还魂的从来不是人,是故事。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