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比夜晚的喧嚣更令人心悸的死寂。
村长像被这死寂惊醒的僵尸,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更加灰败。他摸索着,拔掉了门后一根粗壮的门栓,又费力地移开一个沉重的木墩——那似乎是昨晚用来顶门的。
门,吱呀一声,被他拉开了一条缝隙。一股冰冷、带着浓重露水和草木腐烂气息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门外空荡荡的,只有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和几道深深的、如同巨大兽爪犁过的痕迹,延伸向寨子深处。昨夜那些可怖的“守山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无声的恐怖印记。
“时辰…快到了。” 村长嘶哑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他转过身,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刺眼的红袍上,如同看着一件即将送入熔炉的祭品。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压抑的鼓点,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开始从寨子中央传来。咚…咚…咚…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令人心头发紧的诡异韵律。伴随着鼓声,一种奇特的、如同某种金属薄片摩擦碰撞发出的沙沙声也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村长不再看我,佝偻着背,率先走出了木屋。我别无选择,如同被那鼓点牵引的木偶,僵硬地跟了出去。
寨子很小,依着陡峭的山坡而建,几十间低矮破旧的木屋如同随时会被山风刮跑的蘑菇。此刻,这些木屋的门窗都紧闭着,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亮,死寂得如同坟场。唯有那沉重诡异的鼓点和沙沙声,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越发清晰。
村中央一小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景象令人窒息。
空地中央,一堆巨大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火焰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近乎幽蓝的色泽,舔舐着潮湿的空气,却没有多少暖意,反而散发着一种阴冷的焦糊味。篝火旁,立着一根粗壮、扭曲、仿佛天然形成的石柱,上面缠绕着早已褪色、破败不堪的暗红色布条,在火光中如同干涸的血迹。
十几个寨民,男女老少都有,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围在空地边缘。他们穿着同样粗陋、颜色晦暗的麻布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我,或者望着那根石柱,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那种麻木的、毫无生气的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胆寒。
敲鼓的是一个瘦得脱形的老妇人,她盘腿坐在篝火旁,枯柴般的手握着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腿骨制成的鼓槌,机械地、一下下地敲击着蒙着某种兽皮的大鼓。她的眼睛翻着浑浊的白翳,仿佛瞎了,又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世界。
而发出沙沙声响的,是另外几个老妇。她们手里拿着一种奇怪的器具——几块串在一起的、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黑色薄石片。她们面无表情地、有节奏地相互摩擦着这些石片,发出冰冷刺耳的刮擦声。那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着骨头,让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
没有欢呼,没有笑语,没有一丝一毫喜庆的气氛。只有沉闷的鼓点,冰冷的刮擦声,幽蓝的火焰,麻木的人群,以及那根缠绕着破败红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石柱。这就是“山神娶亲”的现场?分明是通往地狱的祭坛!
我的胃部一阵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单衣。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脸孔,试图寻找一丝反抗或同情的可能,却只看到一片死水般的空洞。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难道我真的要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送到那根石柱前,献祭给一个虚无缥缈的恐怖存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惧中,村长佝偻的身影走到了我面前。他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盛着一种粘稠、浑浊、散发着浓烈土腥和草药混合怪味的黑色液体。
“喝了它。” 他的声音干涩,不容置疑,“这是‘安魂引’…喝了…山神老爷接引的时候…少受点苦…”安魂引?接引?少受苦?我看着那碗如同泥浆般的东西,胃里翻江倒海。这分明是某种迷药或者毒药!是要麻痹我,让我失去反抗能力,乖乖被送上祭坛!
“我不喝!” 我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尖锐,“你们这是杀人!放我走!”
我的反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了微弱的涟漪。那些麻木的寨民依旧面无表情,只有摩擦石片的沙沙声和沉闷的鼓点,毫无变化地继续着。敲鼓的瞎眼老妇,翻白的眼珠似乎朝我这边“望”了一眼,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村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更多的则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不是对我,而是对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存在的恐惧。他枯瘦的手端着碗,异常稳定地朝我递近一步,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由不得你…后生…这是规矩…惊扰了山神老爷…整个寨子…都要遭殃…”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链,捆住了我的四肢。整个寨子?那些麻木的寨民?那些紧闭的门窗后是否还有更多无辜的人?一种无力感攫住了我。我环顾四周,那些空洞的眼神,那幽蓝的火焰,那冰冷的刮擦声…我孤立无援。
就在我心神剧震、被巨大的道德困境和恐惧撕扯的瞬间,村长那只枯槁的手如同鹰爪般猛地探出!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一把死死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颌骨捏碎!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嘴巴不由自主地被强行掰开!那碗散发着恶臭的浑浊黑液,带着冰冷的触感,被毫不留情地灌了进来!辛辣、苦涩、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液体瞬间涌入喉咙,我本能地想要呕吐、挣扎,却被村长铁钳般的手死死制住,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粘稠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如同一条活着的、带着倒刺的毒蛇钻入我的胃中!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感瞬间炸开,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眼前开始发黑,篝火的幽蓝光芒变得模糊扭曲,沉闷的鼓点和沙沙的刮擦声仿佛被拉远、变形,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身体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急速流失,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意识像被投入了粘稠的沥青,开始缓慢而沉重地下沉、模糊。村长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恐惧的脸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晃动、扭曲。周围那些麻木的寨民身影,如同一个个飘忽不定的灰色鬼影。
“时辰到…送…新郎…上山…祭…山神…”村长那遥远而缥缈的声音,像是最后的丧钟,敲响在我即将沉沦的意识边缘。
然后,我感觉自己像一袋没有生命的谷物,被几双冰冷、粗糙的手粗暴地架了起来。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任由他们拖拽。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只有身体被拖行在粗糙地面上的摩擦感,以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鼓点声和石片刮擦声,如同跗骨之蛆,伴随着我坠向那未知的、名为“山神娶亲”的深渊……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