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炸开了锅。恐惧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无数只受惊的苍蝇在盘旋。
“怎么回事?井水怎么会咸?”
“是海龙王发怒了吗?”
“该不会是……”
议论声戛然而止,几道带着惊疑和恐惧的目光,像无形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向了我,刺向我身后那片埋葬着阿盐的后山方向。我猛地低下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阿盐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又传来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比刚才六婶的尖叫更加瘆人,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
“啊——我的手!我的手!”
是老周!他住在村口,是个孤寡老人。只见他跌跌撞撞地从自己那间低矮的泥屋里冲出来,左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右手小臂,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混合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滚落下来。他冲到人群前,猛地松开捂着伤口的左手。
人群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住了老周的右臂。他小臂上有一道几天前劈柴不小心划破的口子,原本已经结了薄薄的痂。此刻,那道伤口周围,竟密密麻麻地凝结着一层细小的、灰白色的晶体!像寒冬清晨窗户上结的霜花,但那颜色,那质地……分明是盐!
老周惊恐地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层诡异的“白霜”,又抬头看着周围一张张惊骇欲绝的脸,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怪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层盐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伤口边缘向外蔓延、增厚!
“盐……是盐……”人群里不知是谁,用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
这两个字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恐惧。
“是诅咒!阿盐的诅咒应验了!”有人失声尖叫起来。
“是她!是那个盐裹尸!她回来索命了!”
“快跑啊!”
“跑?往哪跑?水都咸了!”
人群彻底乱了,哭喊声、咒骂声、绝望的嘶吼声混杂在一起。有人疯狂地冲向井边,徒劳地打水冲洗自己裸露的皮肤;有人则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泥泞的村路上乱窜;还有人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地望着后山的方向,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
我站在混乱的中心,却感觉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离我远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阿盐的诅咒,那恶毒的、带着咸腥味的预言,正一个字一个字地变成现实!冰冷的恐惧像无数条毒蛇,瞬间缠遍了我的全身,勒得我无法呼吸。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盯住村口老周的方向。
老周还站在那里,像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木。他不再喊叫,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那条被盐霜覆盖的手臂,眼神空洞得吓人。阳光,不知何时,极其吝啬地撕开厚重云层的一角,投下几缕惨白的光束。其中一道,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那条结晶的手臂上。
奇迹没有发生。那惨白的光线如同滚烫的烙铁,接触到他手臂盐霜的瞬间——“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是热油溅入冷水,又像是积雪在阳光下消融。老周手臂上那层灰白色的盐霜,在光线的照射下,竟开始……融化!
不是雪水那样流淌的融化。是那凝结的盐粒,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迅速地失去形状,变成粘稠、浑浊、带着诡异光泽的液体,顺着他枯瘦的手臂蜿蜒流下。那液体流淌过的地方,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干瘪,失去所有水分和生机,如同被烈日暴晒了千年的海藻皮!
“呃……呃啊……”老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看着自己那条手臂在阳光下飞速地“溶解”。先是皮肤,接着是皮下的筋肉,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那骨头也在光线下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白、酥脆!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伴随着一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咸腥气味弥漫开来。
“啊——!”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尖叫,恐惧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就在这地狱般的混乱和尖叫声中,老周整个身体猛地一颤。他像一尊被狂风吹倒的、风化千年的盐雕,僵直地、无声无息地向后仰倒。身体砸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却并未碎裂。他保持着倒下的姿势,在惨白的光线下,全身的皮肤都在迅速失去人色,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粗糙的灰白硬壳。他的五官被这层急速凝结的盐壳覆盖、模糊,最后只剩下一个扭曲的、凝固着极致痛苦的轮廓。
一尊新生的盐雕,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咸腥的风中,宣告着诅咒的降临。
“盐化了!老周盐化了!”
“诅咒!真的是诅咒!”
“阿盐!是阿盐回来索命了!”
绝望的哭喊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村子。我站在人群边缘,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老周融化的手臂,那粘稠浑浊的液体滴落的样子,他最后凝固成盐雕那扭曲痛苦的脸……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视网膜上。阿盐临死前那恐惧到极致的眼睛,那句“整个村子……都要陪葬”的诅咒,此刻不再是虚无的威胁,而是冰冷、坚硬、带着死亡咸腥的现实!
“啊——!”一声非人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压过了所有混乱的哭喊。极致的恐惧瞬间点燃了同样极致的疯狂!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犹豫,所有的负罪感,在这一刻都被这疯狂烧成了灰烬!
我要见她!我要把阿盐挖出来!我要问清楚!我要……我要阻止这一切!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猛地转身,撞开身边呆若木鸡的人群,朝着后山那片埋葬着阿盐的荒地,疯狂地冲了过去!泥泞湿滑的山路绊不住我,荆棘划破衣服和皮肤也毫无知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挖开它!挖开那座坟!
我扑到那小小的、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塌陷的坟包前,双手像铁爪一样插入冰冷湿黏的泥土里,疯狂地刨挖!指甲翻裂了,混着泥浆和血水,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泥土被大块大块地掀开,混合着雨水的泥浆溅了我满头满脸。
快!快!再快一点!
天空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疯狂,刚刚稍歇的暴雨,骤然以更加狂暴的姿态倾盆而下!密集冰冷的雨点砸在身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锥。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我挖开的泥坑,也冲刷着那座小小的坟茔。
终于,我的指尖触到了那卷破旧的草席。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咸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腐败气息,猛地从坑底冲了上来,呛得我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更加疯狂地扒开泥土,扯开那湿透腐朽的草席——雨水猛烈地冲刷着坑底。草席下露出的,不是预想中的尸骸。
而是一个巨大的、蠕动的茧。
惨白色的,像是用最粗糙的海盐颗粒强行粘合、挤压而成。盐粒在暴雨的冲刷下簌簌剥落,又不断有新的、湿漉漉的盐粒从茧的内部渗出、凝结,维持着这个巨大而诡异的形态。整个茧体在雨水的浸泡下微微地、有规律地起伏、搏动着,仿佛里面包裹着一颗强劲有力的心脏!浓得化不开的咸腥死亡气息,正是从这个不断渗出盐粒的茧里散发出来,霸道地弥漫在暴雨的空气中。
我僵在坑边,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地盯着坑底那个蠕动搏动的白色巨茧,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僵。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幕,清晰地、幽幽地、带着一种非人的湿冷气息,从那个不断渗出盐粒的白色巨茧内部传了出来。
“夫君……”,那声音……是阿盐!却又不再是记忆中的阿盐!那声音里浸透了海水的阴冷、盐粒的粗糙,还有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非人的空洞。
“咸吗?”
两个字,轻轻落下,像两颗沉重的盐粒砸进我的耳膜。
我的世界,瞬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暴雨声,和那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的回响。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双因为疯狂刨挖而沾满泥泞和血水的手。雨水正无情地冲刷着它们。
在指甲的缝隙里,在翻裂的伤口边缘,一点点细微的、闪烁着不祥灰白色泽的结晶,正悄然无声地、顽固地滋生出来。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