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砚的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骤然砸进了这表面还算平静的宅院。起初只是畏寒、低咳,大夫来了几回,只说是风寒入体,开了些温补散寒的方子。但很快,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咳得越来越凶,越来越密,仿佛要把肺叶都咳碎。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大团大团暗红发乌的血块,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若有似无的寒气。他的脸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眼窝深陷下去,颧骨却诡异地泛着红晕,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枯萎下去,像一株被霜打蔫、又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再好的参汤灌下去,也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生机。他变得极其畏光,白天也要紧闭门窗,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却依旧冷得牙齿打颤。到了夜里,又会被莫名的惊悸和剧痛折磨,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嚎。那富商岳丈脸上的精明算计终于被恐惧取代,看柳青砚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不祥的秽物。他那妻子,最初还强撑着照料了几日,后来被柳青砚咳血时的可怖景象吓到,再不敢踏入他的房门,只吩咐下人远远地送些饭食汤药进去。
整个宅院笼罩在一种阴郁而诡异的气氛里。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眼神闪烁,都说表少爷这病,邪门得很,怕不是…撞了邪祟?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不可避免地也飞进了我这个“远房表妹”的耳朵里。
只有我,依旧每日踏入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卧房。看着他在病榻上辗转煎熬,看着他咳出带着冰碴子的污血,看着他生机一点点被那缕我亲手种下的狐毒蚕食殆尽。每一次踏进这间屋子,我体内那残破的妖丹就贪婪地跳动一下,汲取着从他身上逸散出的、精纯的生命本源。丝丝缕缕的暖流修补着妖丹的裂痕,带来一种近乎上瘾的舒畅感,冲淡了道基崩毁带来的永恒痛楚。
这感觉让我着迷,也让我更加冷酷。
“苏…苏姑娘…”这一日,他难得清醒片刻,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浑浊地看向坐在床边的我。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枯槁和灰败。
我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漆漆的药汁,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的面容。听到他唤我,我立刻抬起眼,脸上瞬间堆满了温婉而哀伤的关切:“柳大哥,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快,把药喝了,喝了药才能好起来。” 我将药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语气轻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没有立刻喝药,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精心伪装的皮囊,直直刺向我灵魂深处那狰狞的狐妖本体。他吃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枯槁的皮肉,形成一个扭曲而悲哀的弧度。
“好…好起来?”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苏…晚?还是…该叫你…别的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回音。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药碗几乎端不稳!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的关切瞬间转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茫然,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被误解的委屈:“柳大哥…你…你在说什么胡话?是不是烧糊涂了?我是苏晚啊,你的表妹…”
“呵…表妹…”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着破碎的肺腑,又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红的血沫溅在惨白的被褥上,像朵朵凄艳而诡异的花。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喘,喘息着,眼神却愈发清明锐利,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那晚…破庙…雨好大…你说…你像人吗?”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妖丹之上!轰!
我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伪装的面具瞬间碎裂!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药汁泼溅开来,在冰冷的地面上腾起一片污浊的白气。我猛地站起身,后退一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瞬间沸腾!一股混合着被彻底揭穿的暴怒、长久压抑的仇恨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爆发!妖气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从我周身溢散出来,小屋内的温度骤降,连空气都仿佛凝结了冰霜!
“你!你果然记得!”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再无半分人间的温婉,只剩下属于狐妖的冰冷怨毒。我死死盯着床上那个濒死的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柳青砚!你毁我道行,断我仙路!如今这蚀骨之痛,狐毒缠身,便是你应得的报应!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腐烂发臭!这是你欠我的!”
积压了三年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咆哮着倾泻而出!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尖锐的指甲刺破了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
面对我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失控的妖气,柳青砚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躺在那里,像一截枯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望着我。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血沫和寒气。然而,他的嘴角,却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扯动,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复杂、极其悲凉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了然?
“报应…呵呵…是啊…报应…”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我狂怒的心上,“那夜…我…我看见了…你眼中…求道的…光…那么亮…那么…干净…”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气,眼中那奇异的光芒更盛,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灼热:“可我…当时…落第失意…满心…怨毒…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那般…耀眼…的…存在…”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生机:“所以…我说了…畜生…那两个字…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惜…晚了…”
后悔?他竟然说后悔?我愣住了,汹涌的恨意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说他是因为嫉妒?因为我眼中“求道的光”太耀眼?这荒谬的理由让我觉得可笑,却又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复仇快意构筑的堡垒。
“晚了…一切都晚了…”柳青砚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愈发清明,仿佛回光返照,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决绝,牢牢锁住我因震惊而有些失神的面孔,“你…讨封失败…道基…崩毁…妖丹…碎裂…三年蛰伏…伤…从未愈…强行动用…妖力…种下狐毒…更是…雪上加霜…”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我妖丹碎裂、强行动用妖力的代价都一清二楚?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
“你…每汲取…我一分…生机…修补…妖丹…你自身的…本源…也在…加速…燃烧…”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深处,“我死…你也…活不成…这是…讨封…失败…的…诅咒…孽债…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不!不可能!我只知道夺他生机能补我妖元,从未听过什么同归于尽的诅咒!他是在骗我!一定是临死前编造的谎言,想让我恐惧,想让我动摇!
“闭嘴!你胡说!”我厉声尖叫,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突如其来的恐慌。
柳青砚对我的尖叫置若罔闻。他眼中那奇异的光芒燃烧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和…温柔?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苏…晚…”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唤着这个我精心编织的假名,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这次…换我…来…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起伏,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仿佛生命之火在最后一刻被强行点燃。他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了却一切孽债的决绝,对着我,也对着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说出了那句迟到了三年的答案:“你——像——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嘴角那抹复杂悲凉的笑容彻底凝固,身体猛地一松,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再无一丝生息。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窗外呼啸的风声、远处隐约的人声、甚至我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他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像人”在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万钧雷霆,狠狠劈在我布满裂痕的妖丹和道基之上!
轰——!
一股难以形容、沛然莫御的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我灵魂最深处,从他那句蕴含了最后生命与了悟的“封正”之言中轰然爆发!这股力量至阳至纯,带着涤荡一切妖氛、重塑乾坤的磅礴伟力!
“呃啊——!”我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啸!身体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撕扯、重塑!不再是依靠妖力勉强维持的虚影,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脱胎换骨的蜕变!
三百年来梦寐以求的化形之光,终于降临!然而,这光芒带来的,却是比妖丹碎裂时剧烈千百倍的痛苦!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被碾碎重组,每一丝血肉都在被烈焰焚烧淬炼!旧的狐躯在崩溃,新的形体在痛苦中艰难诞生!
就在这撕心裂肺、意识濒临溃散的剧痛中,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金色流光,如同有生命的萤火,倏地从柳青砚彻底冰冷、失去所有生机的眉心逸出!它轻盈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穿透了那狂暴的化形光茧,毫无阻碍地融入了我因痛苦而剧烈震颤的身体!
嗡——
我的妖丹,那布满裂痕、死气沉沉的妖丹,在接触到这缕流光的刹那,猛地发出前所未有的嗡鸣!仿佛干涸亿万年的河床终于迎来了甘霖!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通透、强大的感觉,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的整个意识!
破庙雨夜的绝望,三年蛰伏的煎熬,三年复仇的扭曲快意…所有过往的画面,在化形的剧痛和这股新生的力量冲击下,如同破碎的琉璃般片片剥落、消散。
天光,微熹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窗棂上厚重的尘埃,吝啬地洒入这间充满了死亡与新生的屋子。
狂暴的化形之光缓缓敛去。我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那是一双真正属于人类女子的手,肌肤细腻白皙,指节匀称,再无半分狐爪的痕迹。指尖微微颤抖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最后一丝冰冷的触感。
成功了?三百年的夙愿,在他以命相抵的“封正”之下,竟真的在这一刻…成了?
我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榻之上。
柳青砚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定格在说出最后三个字时的平静与释然。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冷僵硬,再无一丝气息。晨曦微弱的光芒落在他灰败的脸上,竟奇异地勾勒出一种近乎安详的轮廓。
成功了…我成了…而他死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悲伤,毫无征兆地、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远比破庙那夜的绝望更甚千倍万倍!它来得如此凶猛,如此彻底,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冷漠!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呃…呜…”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这刚刚获得的人形躯壳,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凭着本能,一点点地、艰难地挪向那张床榻。
我伸出颤抖的、属于人类的手,想要触碰他冰冷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最终,我只是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抵在他早已停止起伏的胸膛上。那里冰冷、坚硬,如同一块沉寂的岩石。
“为…什么…”泪水,滚烫的、属于人类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滴在他冰冷的衣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这泪水带着灼人的温度,也带着我刚刚领悟的、痛彻心扉的答案。
原来那流传在狐族古老记忆碎片中的低语,并非虚妄。讨封之路,向天争命。若遇真心肯予“像人”者,是莫大福缘;若遇恶语毁谤者,便是生死劫关。强行报复,种下狐毒,看似夺人生机补己妖元,实则是以自身本源为引,点燃了同归于尽的业火!唯有对方在知晓一切、洞悉所有因果孽债之后,心甘情愿、以自身全部生机与灵魂为祭品,道出那句真正的“封正”之言,才能…才能解开这死局!
他用他的命,他的魂,他迟到了三年的忏悔与成全,点燃了我登仙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柳青砚…”我紧紧抱住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将脸埋在他再无生息的颈窝,像一个迷途的、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在晨曦初临的死寂房间里,发出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恸哭。这哭声里,再无半分狐妖的尖啸,只有人类女子最纯粹的、被命运玩弄后肝肠寸断的悲鸣。
窗外,天光终于大亮。金色的朝阳彻底驱散了夜的阴霾,将温暖的光辉慷慨地洒向人间。那光芒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我们——一个在晨光中第一次真正化为人形的狐仙,和她怀中那具为了她这“人形”而彻底冰冷的、爱人的躯体。
那金光如此耀眼,如此温暖,却再也无法温暖我怀中这具冰冷的躯壳,再也无法照亮我心底那片因他离去而永远沉入黑暗的角落。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