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翻命绳(2 / 2)

一个年轻得让我几乎认不出的祖母,梳着油亮的大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衫,脸上带着羞涩又兴奋的红晕,正趴在破庙那早已倒塌的后窗框上。她踮着脚,眼睛亮晶晶的,痴迷地望着庙里。阳光穿过破败的窗棂,照亮了庙内空地上一个旋转的身影。

那是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乌发如云,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松松绾住,几缕发丝随着她的旋转拂过雪白的颈子。身上是素雅的月白戏服,水袖翻飞,身段袅娜得如同风中嫩柳。她一边轻轻哼着婉转的戏腔,一边灵巧无比地翻动着手腕上的红绳。那绳子在她葱白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翻飞流转,变幻出蝴蝶、花朵、甚至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阳光跳跃在她纤长的手指和那红绳上,画面美得让人窒息。年轻的祖母看得入了迷,眼中全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崇拜和向往。

光影扭曲……

年轻的祖母终于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靠近了那个如月中仙子的女子。“云…云裳姐……”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女子闻声回头,那是一张怎样明艳动人的脸,眼波流转间,仿佛盛满了整个春天的笑意。她看到祖母手里笨拙地捏着几根草绳,噗嗤一声笑了,声音清脆如银铃:“喜欢翻绳?来,姐姐教你!”她自然地拉起祖母的手,将那副油亮的红绳轻轻套在祖母粗糙的指间。她的手指温软细腻,耐心地引导着祖母僵硬的手指勾、挑、翻……“这里,这样绕过去……对啦!这叫‘喜鹊登枝’!”阳光暖暖地洒在她们身上,庙里回荡着云裳温柔的指导声和祖母笨拙却开心的笑声。那一刻,破败的庙宇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光影骤然阴沉、冰冷……

画面猛地切换!依旧是破庙,但时间仿佛已是深夜。没有阳光,只有惨淡的月光从破洞漏下,在地上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年轻的祖母躲在半塌的神像后面,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万状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庙中央,不再是那个明媚如春的云裳。她的戏服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肩膀,发髻散乱,脸上带着一个清晰的、红肿的巴掌印,嘴角渗着血丝。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美丽的脸庞因极度的恐惧和屈辱而扭曲。她面前站着一个醉醺醺的粗壮男人,村东头有名的二流子,满脸横肉,眼睛赤红,正淫笑着一步步逼近。

“跑?往哪儿跑?小娘皮,装什么清高?跟了老子,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男人喷着酒气,油腻的大手伸向云裳。

“滚开!畜生!”云裳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哭腔和绝望的愤怒,她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胡乱挥舞着。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被激怒了,猛地扑上去,狠狠掐住了云裳纤细的脖子!云裳拼命挣扎,双腿乱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脸迅速涨成了紫红色。她的眼睛因缺氧而暴突,死死地、充满了无尽的怨恨和哀求,望向了神像后祖母藏身的方向!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穿透了黑暗,狠狠刺在祖母身上。

祖母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巨大的恐惧和懦弱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瘫软在冰冷的地上,牙齿咯咯作响,双手死死抱住头,听着外面云裳挣扎的声音越来越弱,听着那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得意的狞笑……她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只要不发出声音,那可怕的场景就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彻底没了声息。祖母哆嗦着,一点点、一点点地探出头去。

月光下,云裳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脖子上一圈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她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神像的方向,脸上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怨毒与不甘。那个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祖母连滚爬爬地冲过去,颤抖着手去探云裳的鼻息……没有!一丝气息也没有了!巨大的恐惧和愧疚瞬间击垮了她。她瘫坐在冰冷的尸体旁,浑身抖得像筛糠。怎么办?被人发现她在这里,会不会被认为是帮凶?或者……干脆就是她杀的?流言蜚语会像刀子一样杀死她!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云裳垂落在冰冷地面的一只手上。那手腕上,还松松地缠绕着那副油亮的红绳——云裳最心爱的红绳,曾经那么温柔地教她翻花绳的红绳。一个疯狂而邪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进了祖母被恐惧和自私占据的脑海!

不能让云裳这样“清白”地死!必须……必须让大家觉得她是自己……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死的!必须撇清自己!

祖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她猛地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云裳手腕上那副红绳的两端,狠狠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云裳自己纤细的脖颈上!她咬着牙,身体因用力而扭曲,将那绳结死死地勒紧,勒进那原本就带着掐痕的皮肉里,直到绳子深深嵌了进去!然后,她像扔开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一样,猛地将那红绳从中间狠狠一扯!

“嗤啦!”坚韧的红绳应声而断,只留下半副还死死勒在云裳的脖子上,另一段被祖母紧紧攥在手心,绳子上沾满了云裳的血和……祖母自己的汗。

做完这一切,祖母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被自己亲手“加工”过的尸体,眼神空洞而麻木。月光下,云裳脖子上那圈深嵌的红绳,和她死不瞑目、充满无尽怨恨的眼睛,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所有的光影和声音如同潮水般轰然退去。我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遍,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胃里翻江倒海。真相!令人作呕、冰冷刺骨的真相!那个温柔教我翻绳的祖母形象轰然倒塌,碎裂成满地沾着血污的残渣。她不是守护者,她是凶手!是懦夫!是栽赃者!是这一切诅咒的源头!而这副红绳,这纠缠了我九十八夜的索命之物,它所有的怨毒,所有的冰冷,所有的牵引……都找到了源头——那指向神像后方的、死不瞑目的怨毒目光!

“呃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在我脑中炸开!那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撕扯灵魂的嚎叫!是云裳!是积聚了百年、被至亲背叛、被残忍嫁祸的滔天怨毒!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怨毒的尖啸撕裂的瞬间,脖子上猛地一紧!冰冷!坚硬!滑腻!仿佛一条冬眠初醒的毒蛇,带着刻骨的仇恨,瞬间缠上了我的脖颈!

是那副完整的红绳!

它不知何时已自动从我手中飞出,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那坚韧的绳体带着百年沉积的阴寒戾气,死死绞住了我的脖子!巨大的、非人的力量猛地收紧!

“呃!”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眼前金星乱冒,耳膜嗡嗡作响,肺部火烧火燎,像要炸开!我拼命地用手去抠,去抓,指甲在冰冷滑腻的绳子上徒劳地刮擦着,却如同蚍蜉撼树!那绳子越收越紧,勒进皮肉,仿佛要直接切断我的喉管!死亡的冰冷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嗬…嗬……”我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只有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变得血红一片。云裳扭曲怨毒的脸和祖母年轻却因恐惧自私而扭曲的脸,在我濒临涣散的瞳孔里交替闪现。

就在我眼前彻底发黑,意识即将被绞断的最后一刹那——

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从遥远的时光深处、又像是直接从那绞紧的绳结本身里钻出来的声音,猛地在我脑海中响起,清晰无比:“乖囡!”

是祖母的声音!不是记忆中慈祥的呼唤,而是带着一种急切、一种沉重如山的复杂情绪,一种……近乎哀求的严厉!

“翻花绳最要紧的,是学会解死结!”

解死结!

这三个字如同黑暗中劈下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混沌濒死的意识!祖母的声音!祖母临终前的叮嘱!那塞给我布包时枯槁却异常用力的手!还有……还有她弥留之际,躺在病榻上,神志已经不清,双手却一直在虚空中无意识地、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那绝不是翻出花样,而是一种极其复杂、反复缠绕又试图解脱的指法!她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房梁,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反复复……

当时我以为她是糊涂了,在玩孩童时的游戏。现在,这濒死之际,那无意识的动作碎片、那反复的无声唇语,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起!

解死结!这就是她最后要告诉我的!是她用生命最后一点气力刻下的烙印!

求生的本能和这最后的明悟如同火山般爆发!被勒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凭着对祖母弥留之际那些无意识动作的模糊记忆,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动了起来!

不是向外撕扯!不是去抠那勒入皮肉的绳子本身!而是……而是顺着那绞杀的力道,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极其古怪刁钻的指法,猛地刺入绳圈与脖子之间那狭窄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勾!不是向外,而是向内!

挑!不是挣脱,而是缠绕!

绕!以柔克刚,借力打力!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绳圈与滚烫的皮肤之间飞速穿梭,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嵌入那绞杀之力的缝隙,每一次勾挑都像是在与那怨毒冰冷的意志进行着无声的搏杀。汗水、泪水混合着脖子上被勒破渗出的血水,糊满了我的手指,滑腻不堪。脖子上的绞杀之力越来越强,眼前阵阵发黑,耳边那怨毒的尖啸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

“还我命来——!”

“你这懦夫的孽种——!”

云裳的嘶嚎带着撕裂灵魂的力量。我的手指在巨大的压力和滑腻的血汗中,几乎要失去知觉。不!不能停!祖母那沙哑的“解死结”三个字,如同最后的灯塔在狂涛骇浪中摇曳!

最后一步!一个极其别扭的、需要将小指以一种几乎折断的角度反向旋入绳圈深处的动作!我咬着牙,用尽残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气,狠狠一旋!同时,手腕猛地向下一压!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紧绷的弓弦被巧妙卸力松开的摩擦声,在我颈边响起。

那死死嵌入皮肉、带着百年怨毒、几乎要将我颈椎勒断的红绳,骤然一松!

那令人窒息的恐怖绞杀之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失了!

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地上,张大嘴巴,贪婪地、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脖子上火辣辣地疼,被勒破的地方温热的血缓缓流下。那副完整的红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邪异的力量,软塌塌地滑落在我的胸口,不再冰冷刺骨,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褪尽了所有怨毒后的……平静的温热。

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一缕青灰色的晨光,怯生生地透过糊着破麻纸的窗棂缝隙,挤了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朦胧的光带。尘埃在光带中无声地浮沉。

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我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重如千斤的眼皮,目光落在胸口那副完整的红绳上。它静静地伏在那里,黯淡无光,像一条筋疲力尽的蛇。两段曾经分离百年的残绳,在靠近绳结的地方,严丝合缝地相接,形成一道浅浅的、却无比牢固的接痕。

绳子上,那些曾经沾染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它们不再仅仅是云裳的血。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那道接痕附近颜色最深、最暗沉的一小片污渍。指尖传来粗糙的颗粒感。

那不是单纯的血污。

在微光下,那暗褐色的污渍,极其细微地、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两个早已被岁月侵蚀得几乎无法辨认、却深深烙印在绳结深处的字——祖母的闺名。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