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刘绍辰从道旁的岔路口跑过来,手里攥着张纸,跑得额角冒光:“把总,可算等着您了。王先生和周先生都在祠堂等着呢,娃们到得差不多了,就等您来看看了。”
“走。”江荣廷迈开步子,粮车碾过土路的轱辘声、车把式的吆喝声跟在身后,倒比屯兵场的枪油味暖了些。
祠堂离粮行不远,原先堆柴火的地方早清得干干净净,新糊的窗纸透着柔和的光,廊下的石阶也被打磨得能照见人影。
刚进门,就听见一阵细碎的响动,十几个半大的娃挤在矮桌前,小的才到桌腿高,大的也不过齐腰,都穿着打补丁的袄子,手里攥着粗麻纸,眼睛瞪得溜圆,瞅着桌上的木炭,既好奇又拘谨。
靠门这边,王先生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人”字,笔尖划过黑板,发出沙沙的响。他弯腰对着最前排的小娃们说:“这字念‘人’,中国人的中国人,咱中国人就要,站得直,行得正。”
里间的娃稍大些,七八岁到十二岁不等,周先生展开一张画着经纬线的纸,用木尺指着东北角:“咱碾子沟就在这儿,归吉林管,是中国的地界。俄国人在北边,但这块地,是咱祖祖辈辈刨食的地方,得记牢了。”
“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噌”地站起来,是民团老李家的二小子,嗓门亮得像敲锣,“俄国人也上学吗?他们认得‘中国’俩字不?”
周先生笑了,摸摸他的头:“他们也上学,但咱得学得更好。知道自个是中国人,知道脚下的地是啥模样,将来才不会让人随便欺负。”
吴佳怡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摞粗布包,见了江荣廷,擦了擦手上的麦糠:“刚从粮行过来,收完最后两车就关门了。”她把布包往桌上放,“这里头是新裁的本子,刘先生说给娃们用,糙是糙了点,总比麻纸强。”
“辛苦了,吴掌柜。”江荣廷望着她沾着麦糠的指尖,眼底带着点打趣的笑意,“这才半月,‘德盛’的名号就传到十里外了,往后怕是得叫你‘吴大掌柜’了。”
吴佳怡把粗布包往桌上放,抬手拍了拍他胳膊,笑嗔道:“哎呀。还不是托了咱们江大把总的福,人家才敢把粮往这儿送。”
王先生教完了“人”字,又写了“地”,一笔一划地讲:“有了人,守着这地,才能活得踏实。”周先生那边开始教算术,从“一”数到“十”,娃们跟着念,声音忽高忽低,像山涧的水。两种声音混在一处,撞在祠堂的木梁上,又轻轻落下来,裹着纸墨的淡香。
廊下站着几个团勇,都是娃的爹,踮着脚往里瞅,脸上带着憨笑。有个汉子拽了拽旁边人的袖子,压低声音说:“你瞅咱丫头,平时在家横得像只小老虎,在先生跟前倒乖得像只猫。”旁边的人接话:“江把总说得对,咱没念过书,不能让娃也睁眼瞎,将来凭着字,总能比咱强。”
枪杆子能护着这沟,粮行能撑着这沟,而这些学写字的小手,慢慢能把“中国人”这三个字,写得更稳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