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将军。”
玉漱再次致谢。
于是,赵信点了王贲、南宫彦、徐贵等几名高级将领,以及一小队精锐亲兵,亲自护送玉漱公主前往那座山丘。一行人沉默地登上山顶。
山顶风大,吹得玉漱公主的宫装裙裾猎猎作响,珠钗摇曳,她站在最高处,痴痴地凝望着北方天际,仿佛要将那看不见的故国山川刻印在灵魂深处。寒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冻得她鼻尖微红,她却恍若未觉,只是那样静静地、久久地伫立着,如同一尊望乡的石像。
时间在沉默和寒风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玉漱公主终于缓缓转过身,她脸上带着被寒风吹过的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看向一直守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赵信,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
“赵将军……可曾见过高丽的舞蹈?”
高丽舞蹈?赵信微微一怔。后世那些光怪陆离的女团舞倒是见过不少,但这个时代的高丽宫廷舞……他摇了摇头:“末将……未曾见过。”
玉漱公主的唇角,忽然勾起一抹凄美绝伦的笑意,如同雪地里绽放的寒梅。她深深地看着赵信,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那么,今日……玉漱为将军舞。”
话音未落,不等赵信和周围众将有任何反应,玉漱公主已轻轻解开了宫装外披的系带。华丽的宫装外袍滑落在地,露出里面一身轻盈素雅的白色舞衣。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冷的山石和枯草之上,缓缓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空间。
山风骤然变得猛烈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也吹拂起玉漱公主素白的舞衣和如墨的长发。她双臂缓缓抬起,如同振翅欲飞的仙鹤。没有音乐,只有呼啸的山风为她伴奏。
下一刻,她动了。
足尖轻点,腰肢款摆,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穿透灵魂的哀伤。
素白的衣袖如同流云般舒卷,纤柔的身姿在凛冽的山风中旋转、跳跃、俯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张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对故国的思念,对命运的无奈,对自由的渴望,以及……那深埋心底、注定无望的眷恋。
她的舞姿时而如风中弱柳,凄婉缠绵;时而如惊鸿掠影,带着决绝的凄美,那旋转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像一只被命运之手无情折断了翅膀,却依旧倔强起舞的蝴蝶。
赵信看得愣住了,这不仅仅是舞蹈,这是玉漱在用生命最后的热度,向即将永别的故乡,向她心中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做一场凄绝的告别。
突然,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呼啸而过!
玉漱公主发髻上,一根系着明珠的白色丝带被狂风卷起,如同断线的风筝,打着旋儿向赵信的方向飘落。
赵信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一抓,稳稳地将那根带着玉漱发间清香的丝带握在了手中。
舞,停了。
玉漱公主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冷却,她赤足站在冰冷的山石上,素白的舞衣在风中轻轻摆动,她看着赵信手中那根洁白的丝带,又缓缓抬起眼眸,望向赵信。
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舞后的余韵,有倾尽所有的疲惫,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燃烧般的期待。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后的微颤,在呼啸的风中清晰地传入赵信耳中:
“赵将军……玉漱的舞姿,美吗?”
赵信握着那根犹带体温和幽香的丝带,看着眼前这如同山野精灵般凄美绝伦的女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喉咙有些发干,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低沉而真挚:
“美……很美。”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赞叹。
玉漱公主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层破裂后涌出的清泉,纯净而明媚,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释然,然而,笑着笑着,晶莹的泪水却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双美丽的大眼中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冰冷的山石上,瞬间消失不见。
“一入秦宫深似海……”
她的声音带着泪意,目光死死锁住赵信,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灵魂最深处。
“玉漱只盼……此生……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将军……”
这近乎直白的倾诉,如同惊雷般在赵信耳边炸响!他浑身剧震,握着丝带的手猛地收紧!巨大的惊骇和本能的警惕瞬间淹没了所有情绪!他张了张嘴,却感觉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承诺?那是找死!安慰?那是虚伪!否认?他刚才还夸人家舞美!
巨大的尴尬和恐慌让他下意识地想寻求一点支持,哪怕是眼神交流也好,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王贲、南宫彦等人——
这一看,差点让他背过气去!
只见王贲、南宫彦、徐贵以及那队亲兵,不知何时早已齐刷刷地、极其默契地背过了身去!一个个站得笔直,脑袋恨不得埋进胸口,仿佛山顶的风景突然变得无比吸引人,又或者是在集体研究脚下的蚂蚁搬家!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充满了“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的求生欲!
赵信心中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这帮不讲义气的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把他一个人架在火上烤!
玉漱公主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赵信,当她看到他脸上那瞬间的惊骇、沉默,以及最终回避开的目光,还有他身后那些将领们整齐划一的背影……她眼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
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笑容却已彻底僵住、凝固,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冷。
她不再看赵信,也不再看任何人,默默地弯腰,拾起地上那件华丽的宫装外袍,重新披在身上,遮住了那身素白的舞衣,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
然后,她赤着脚,踩过冰冷的山石和枯草,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疏离:
“赵将军,我们……启程吧。”
山风呜咽,卷起她的话语,吹散了那根被赵信紧握在手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白色丝带。玉漱公主的背影,在萧瑟的山风中,显得无比单薄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