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沫和汗水，大步走到赵信身边，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
“匈奴人退了！我们是否…趁势杀下去？或派斥候探查？”
“是啊上将军，趁他们立足未稳…”
“末将愿领一队锐士，夜袭敌营！”
几个年轻气盛的将领也围了上来，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和渴望建功的急切。
赵信的目光依旧冰冷地注视着山下那片重新稳定下来的匈奴火海，如同在审视一头暂时蛰伏的巨兽。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原地休整！救治伤员，加固营寨。传令全军，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啊？”
一个校尉忍不住出声，“上将军，这…为何不趁势…”
赵信猛地转头，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那校尉，让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黑灯瞎火，敌情不明，数万骑兵虎视眈眈。你想让弟兄们冲下去，在平原上被他们的铁蹄踏成肉泥吗？还是想让斥候白白送死，给匈奴人送人头？”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养精蓄锐，明日天亮，再做计较！”
众将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赵信的考量。夜战本就凶险万分，面对数倍于己、且全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贸然出击或探查，无异于自寻死路。一股寒意压下了刚才的躁动，众人抱拳：“诺！”
这一夜，无人能够安眠，山下匈奴人连绵不绝的营火如同无数窥伺的眼睛，低沉的号角声和战马的嘶鸣不时传来，提醒着秦军那致命的威胁近在咫尺。
士兵们抱着兵器，靠着冰冷的掩体，在寒风中警惕地注视着山下，玉漱公主蜷缩在岩石后，疲惫和恐惧让她意识模糊，却又被山下任何一点异常的响动惊得瞬间清醒。
赵信则如同雕塑般，在那块巨岩上伫立了几乎整夜，青龙偃月刀杵在身旁，绷带下的左臂在寒冷中早已麻木，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死死锁定着山下敌营的动静。
漫长的煎熬终于过去，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洒落在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山坡雪地上。
山下那片广袤的雪原，此刻清晰地展现在所有秦军将士的眼前。
嘶——！
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在山腰营寨中响起。
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数不清的骑兵如同黑色的蚁群，覆盖了整片雪原，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灰暗的天际线融为一体，他们身披厚重的毛皮，头戴尖顶毡帽或皮盔，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弯刀，马鞍旁挂着角弓和箭囊。一张张饱经风霜、充满剽悍之气的面孔上，刻着草原的粗粝与凶狠。
无数面绣着狰狞狼头、雄鹰或奇异图腾的旗帜，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不安地刨动着蹄下的积雪，汇聚成一片低沉压抑的嗡鸣。
“匈奴…果然是匈奴！”
“我的老天爷…这…这怕是有五六万骑！”
“他们不是被蒙恬上将军打得远遁漠北，元气大伤了吗？怎么…怎么还有如此庞大的兵力？”
“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这茫茫雪原…”
惊骇、不解、凝重的情绪在秦军中弥漫。眼前这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匈奴骑兵集群，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北方边患的认知。如此规模的集结，绝非寻常的劫掠骚扰！
赵信站在巨岩之上，晨曦将他冰冷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金色，也照亮了他眼中深沉的思虑，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梳子般扫过山下庞大的军阵，从阵型的布置，到旗帜的样式，再到那些看似散乱却隐含章法的骑兵小队活动轨迹，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时间一点点流逝，山下匈奴人的阵型似乎在缓慢调整，但并无立刻攻山的迹象，更像是在进行某种围困的部署。
良久，赵信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周围将领的耳中：“传令！全军拔营，于山下列阵！”
“什么？！”
“山下列阵？！”
“上将军！这…”
命令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激起千层浪！所有将领，包括王贲、南宫彦在内，全都脸色剧变，难以置信地看着赵信。
王贲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跨前，魁梧的身躯几乎要挡住赵信的视线，粗重的呼吸喷着白气，急声道：“上将军！万万不可！此举不妥！”
赵信缓缓侧过头，冰冷的眼神落在王贲那张因激动和不解而涨红的脸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有何不妥？”
“山下是数万匈奴铁骑啊！”
王贲指着山下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海洋，声音因急切而有些颤抖。
“我军步卒为主，虽有少量战车骑兵，但数量远逊！若于平原之上与其列阵对冲，匈奴骑兵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将我军阵型彻底撕裂、践踏！届时，我军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末将以为，当固守半山营寨，凭借地利与强弩，方有一线生机！请上将军三思！”
他语速极快，条理清晰，显然这番话在他心中已憋了许久，周围将领虽然不敢直接附和，但脸上都露出了深以为然的神色，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赵信身上。
“哼！”
一声冰冷的冷哼从赵信鼻腔中发出，如同冰锥刺破了紧张的空气，他猛地转身，正对王贲，那双鹰眸中瞬间爆发出慑人的寒光与无可置疑的威严：“王贲！你是在质疑本将的军令？还是…你怕了？”
“末将不敢违抗军令！”
王贲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但军人的耿直和责任感让他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
“末将亦不怕死！马革裹尸，乃军人本分！末将所虑者，是这数万大秦儿郎的性命！是为大军安危着想！平原列阵迎战数万铁骑，此乃…此乃取死之道啊上将军！”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愤。
“放肆！”
赵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猛地提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向脚下的冻土一拄！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刀柄末端深深陷入冻土，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开来，周围的积雪被震得簌簌飞溅！一股无形的、狂暴的杀气以赵信为中心轰然扩散，压得周围所有将领呼吸一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赵信的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着王贲，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凿出，带着铁血无情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意志：“本将治军，还轮不到你来质疑！念在王翦老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本将这次姑且饶你抗命之罪！”
他目光如电，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将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他们心头：“敢有不从军令者——斩！再有妄议动摇军心者——斩！即刻拔营！下山！列阵！”
最后四个字，如同惊雷滚过山腰，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