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郎离开村子的那天,晨雾浓得化不开,像掺了棉絮的粥,糊得人睁不开眼。他背着小小的包袱,怀里揣着母亲的牌位,脚下的路湿滑泥泞,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他的脚踝,不让他走。
他没回头。
村口的老槐树下,那个瞎了一只眼的乞丐蜷缩在树根旁,怀里抱着半个干硬的窝头——那是昨天苏三郎给他的。听到脚步声,乞丐抬起头,用那只还能看见的眼睛望着苏三郎远去的方向,直到那道单薄的身影被浓雾彻底吞没,才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怀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狗。
苏三郎走得很慢,心里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块。他不知道该往南还是往北,只知道不能停,一停下来,母亲临死前的样子、哥哥们冷漠的脸、土地庙里刺骨的寒风,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他淹没。
他沿着官道往前走,饿了就啃口干粮,渴了就捧路边的溪水喝,晚上就找破庙或山洞歇脚。怀里的牌位被他捂得温热,像是母亲还在陪着他,这让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离开村子的第十天,他在一个镇外的破庙里遇到了那个乞丐。
那天他刚生起火堆,想烤烤冻僵的手脚,就看到庙门口探进来一个熟悉的脑袋。乞丐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离火堆远远的,怕弄脏了地方。
苏三郎皱了皱眉,没说话。他不喜欢被人跟着,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乞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哆哆嗦嗦地递过来。那是个用草编的小玩意儿,像只粗糙的兔子,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给……你……”乞丐的声音依旧嘶哑。
苏三郎愣住了,没接。
乞丐也不勉强,把草兔放在地上,退回到角落,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睛望着跳动的火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里,寒风从庙顶的破洞灌进来,卷着雪沫子落在火堆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苏三郎被冻醒了,睁开眼,看到乞丐正往火堆里添柴。他手里拿着几根枯枝,动作笨拙,却很认真,火苗被他添得旺了些,暖意扩散开来。
“冷……”乞丐低声说,像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动火堆。
苏三郎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乞丐腾出点靠近火堆的地方。乞丐愣了愣,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离他隔着三尺远,就不再动了。
“你跟着我干啥?”苏三郎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庙里显得有些突兀。
乞丐的身体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你……好人……”
苏三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算不上好人,他连母亲都没能护住,可在这个乞丐眼里,他竟然是好人。
“我不是好人。”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乞丐没反驳,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草兔,放在两人中间的地上,像是在做某种无声的坚持。
苏三郎看着那只歪歪扭扭的草兔,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也给他们编过类似的玩意儿。用麦秸秆编的蚂蚱,用柳条编的小筐,粗糙却带着手心的温度。那时候,他总把那些玩意儿揣在怀里,跟小伙伴们炫耀,说那是世上最好的宝贝。
可现在,母亲不在了,那些宝贝也早就不知所踪了。
“你叫啥?”苏三郎问。
乞丐愣了愣,摇了摇头:“忘了……”
苏三郎叹了口气,也不再问。这世上,像他们这样没名没姓、像野草一样活着的人,大概还有很多吧。
“以后别跟着我了。”他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乞丐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