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佑看着林玉漱无声颤抖的肩膀,看着荷姐儿懵懂却满是心疼的小脸,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等到了京城!只要到了京城,见到母亲!
他一定要动用所有力量,帮林婶找到她的家人!
这份恩情,他周铭佑记下了!
萧瑟的秋风,吹在在厚实的车棚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宣府城内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小小的车厢里,只剩下无声的悲伤和两颗幼小心灵笨拙的守护。
悲伤不能阻止前行的脚步,尤其是在这天灾频发的世道。
林玉漱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眼中虽然还残留着浓重的悲伤,但那份沉静的坚韧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眼底。
林玉漱面上双眸泛红,心里却发出一声平淡的叹息:可惜了,她来这个世界的时间有点晚了,原主关于父母的任务可能要失败了。
不过没关系,京城就在眼前,她还有荷姐儿,还有……身边这个身份特殊的孩子需要安置,这两个任务完成,积分应该不会扣太多。
“黎尔,”她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去找个干净的脚店落脚。然后,我们去府衙,把路引和……户籍的事情办了。”
黎尔沉默地点点头,拉动缰绳。
骡车再次汇入宣府城略显拥挤的人流。
他们在靠近府衙、相对清净的一条后街,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的脚店。
店面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整洁。
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看到带着孩子和女眷、风尘仆仆的黎尔一家(在外人看来),倒也和气。
黎尔付了五天的房钱,要了一间僻静的上房。
安置好简单的行李,林玉漱立刻让黎尔抱着荷姐儿,自己则拿着那两张临时路引凭证,再次走向宣府府衙。
这一次的目标,是户籍房。
户籍房的院落比流民登记处小些,也安静得多。
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玳瑁眼镜的老主簿坐在一张堆满文牍的桌子后面,慢悠悠地喝着热茶。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
林玉漱走上前,将两张盖着驿站小戳的路引凭证放在桌上,声音平静:
“大人,烦劳您。民妇一家自雍省逃荒而来,路上不幸遭遇流匪,行李路引尽数被抢。幸得宁省官府收留。这是在前站驿站补的凭证。想请大人开恩,为我夫妻二人补办正式的宁省路引,也好……落个户头,安顿下来。”
她刻意将“夫妻”二字咬得清晰。
老主簿放下茶杯,拿起凭证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那驿站模糊的小戳,又抬起眼皮,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了一下林玉漱和她身后沉默如山、抱着孩子的黎尔(黎尔的外形极具压迫感,一看就不好惹)。
他慢条斯理地翻开一本厚厚的空白册簿。
“姓名?原籍何处?年岁几何?因何失路引?详细道来。”老主簿提笔蘸墨。
林玉漱早已打好腹稿,语气清晰而平稳:“民妇林玉漱,原籍雍省云城府云雾村,年二十有二。夫家黎尔,雍省云城府人士,年二十有六。本是农户,因雍北大旱,颗粒无收,随村人一同逃荒北上。行至雍北交界黑风岭附近,遭遇大股流匪,村人冲散,行李细软连同路引婚书尽被掳去……民妇与夫君拼死护着两个孩子,侥幸逃出……”
她语速适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心有余悸,细节清晰,听起来合情合理。
老主簿一边听,一边在册簿上刷刷记录着,偶尔抬眼瞥一下黎尔。
黎尔抱着荷姐儿,面无表情,眼神沉静,只是配合地点点头。
“两个孩子呢?一并登记。”老主簿指向周铭佑。
林玉漱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回大人,这是民妇的侄儿,叫方佑。他爹娘……也在路上失散了,如今跟着我们。”
她轻轻推了一下周铭佑。
周铭佑立刻上前一步,低着头,用带着点沙哑的童音道:“小子方佑,见过大人。”
老主簿看了看周铭佑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料子却还不错的旧袄,又看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没再多问,在册簿上添了一行:“侄,方佑,年约十岁。”
“好了,”老主簿放下笔,吹了吹墨迹,
“路引丢失,按规矩,需有原籍地保甲或亲邻作保,方能补办。你二人流落至此,亲邻作保显然无望,若想补办宁省路引,需缴纳‘文书费’和‘勘验费’,纹银……十两。”
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捻了捻,意思不言而喻。
十两!
这在太平年月足够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
林玉漱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为难和恳求之色:“大人……十两……实在……实在拿不出啊。一路逃荒,仅剩的几两碎银子都换了吃食……”
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怀里(实则是空间)摸出一个用旧布帕子仔细包好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三锭小小的、成色不错的银元宝,加起来约莫五两。
她将银子推到老主簿面前,眼中带着恳切,“大人行行好,这是……这是民妇最后一点压箱底的钱了,本想着到了地方安顿下来,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求大人通融通融,给个方便吧?”
她说着,又从袖中悄悄滑出一小块约莫半两重的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压在那几锭元宝
老主簿浑浊的眼睛扫过那几锭银子和气势迫人的黎尔,再瞥了一眼周铭佑那件料子不错的旧袄(这让他判断这家人或许还有点油水可榨,但逼急了后面那个汉子也不好办)。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沉吟片刻,才像是极其勉强地叹了口气:“唉,这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罢了罢了,看你孤儿寡母……哦,是拖家带口的也不易。”
他拿起笔,在册簿上添了几笔,然后从桌下拿出一块刻着“宁省宣府”字样和特殊编号的小木牌,以及两张空白的、盖着府衙大印的正式路引文书。
“这是你们的户籍牌和空白路引,拿好了。回去自己把名字、年岁、籍贯填上,找个识字的画押作保……嗯,没有保人,按个手印也行。日后这就是你们在宁省的凭据了。”
老主簿将木牌和文书推过来,顺手将桌上的银子拢进了自己抽屉里。
“谢大人!谢大人恩典!”林玉漱连声道谢,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木牌和文书。
有了这个,黎尔这个“黑户”,至少在官方层面上,就有了一个勉强合法的身份——雍省流落至宁省宣府城的“黎尔”。
回到脚店房间,林玉漱关紧房门。
她拿出那份空白的“婚书”——这是她根据原主记忆中模糊的印象,结合路上在废弃驿站捡到的半张残破婚书式样,利用空间里的笔墨纸砚,精心仿制出来的“三书”之一(纳采书、问名书、纳吉书,她只伪造了最关键、证明婚姻关系的“纳吉书”)。
文书用词古朴,格式模仿得惟妙惟肖,上面甚至伪造了早已不存在的“云雾村”里正和一个虚构“媒人”的签名和指印(用特殊颜料和工具处理过)。
她提笔,在空白路引的“姓名”栏,郑重地写下:黎尔。在“关系”栏,写下:夫。
然后,在另一张路引上写下:林玉漱。关系:妻。
在方佑的路引上,关系则写:侄。
最后,在黎尔和自己的路引下方,模仿着老主簿的笔迹(黎尔模仿能力惊人),签上了那个虚构的里正和媒人的名字,并按上了伪造的指印。
又让黎尔和周铭佑分别在自己的路引上按下了真实的手印。
三份墨迹未干的路引,一张伪造的“纳吉书”,一枚刻着“宁省宣府”字样的户籍牌。
林玉漱看着这些薄薄的纸张和木牌,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从此刻起,她和黎尔,在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勉强经得起盘查的、捆绑在一起的“合法”身份。
黎尔不再是来历不明的“黑户”,而是她林玉漱名正言顺的“丈夫”。
“收好。”她将黎尔的路引、户籍牌和那份伪造的婚书递给他。
黎尔沉默地接过,放进核心空间纽里藏好。
接下来的三天,宣府城成了他们漫长旅途后难得的喘息之地。
黎尔驾着车,带着一家人穿梭在相对繁华的街市,补充着明面上路途中消耗殆尽的物资。
厚实的棉布、耐磨的皮料、成袋的米粮、盐巴、火石、药品……林玉漱如同最精明的管家,将银钱掰成几瓣花,挑选着最实用、最必需的物品。
黎尔则像个沉默的苦力,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搬上骡车。
周铭佑也得到了一件用厚实靛蓝棉布新做的薄棉衣的秋服,替换下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锦缎外衣。
穿上粗布新衣的那一刻,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踏实。
他默默地跟在林玉漱身边,看着她为了几文钱跟店家仔细地讨价还价,看着她为荷姐儿挑选柔软的内衬布料时眼底的温柔,他更加坚定了抵达京城后要全力相助的决心。
休整的间隙,林玉漱带着荷姐儿,在黎尔的护卫下,走遍了宣府城内几个较大的流民棚户区。
她拿着那张伪造的婚书上“云雾村”的名字,一遍遍询问着那些来自雍省各地的流民,这么做,一是看看能不能得到原主家人的信息,二是为以后有人探查他们来历做准备。
可惜回应她的,依旧是茫然的摇头和同情的叹息。
“云雾村?没听过啊……”
“雍省太大了,逃出来的人像撒芝麻,难找啊……”
“这位娘子,看开些吧……能活着到这儿,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林玉漱站在最后一个棚户区边缘,望着眼前密密麻麻、低矮破败的窝棚,听着里面传来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
她眼神中的失落彻底沉淀为一种认命的平静。
“走吧。”她转身,声音没有波澜,“该去京城了。”
休整了三天,补充了充足的物资,骡车也重新检修加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