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驾崩、思念(2 / 2)

馨妤的目光终于有了凝注。

她伸出手,指尖极轻柔地拂过那冰凉的绡纱,抚过那细密如发、鬼斧神工的针脚,仿佛能触碰到绣娘们无数个晨昏灯下耗尽心血的温度。

她的指尖在那朵白玉兰莹润的花瓣上停留了许久,眼神悠远而空茫。

“收起来吧。”她最终淡淡地说。

何玉柱心领神会,无声地指挥小太监将这件足以传世的绣品抬了下去,放入太后宫里的静室中。

这,仅仅是个开端。

不久,一卷据说是宋时技法、早已绝迹的“通经断纬”缂丝长卷《莲塘清趣图》被秘密送入。

那莲叶翠色鲜活欲滴,锦鲤鳞片在光线下折射出幻彩,工艺繁复精绝。

又一日,一匹流光溢彩的“真金孔雀羽妆花云锦”呈到眼前。

金线底纹华贵内敛,翠蓝的孔雀羽线捻入彩绒,织出繁复灵动的鸾凤和鸣图案,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旁边附着一小块来自遥远波斯、薄如蝉翼、缀满细碎金箔的“金缕纱”,在烛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

再后来,是些特别的珠宝:

一串十八颗滚圆无瑕、大小如一、莹润蕴彩的极品东珠项链,散发着月华般温润内敛的光。

一枚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金累丝点翠凤凰步摇。

那红宝石纯净如凝固的鸽血,大如拇指,在细金丝和湛蓝翠羽衬托下,灼灼其华,凤凰展翅欲飞。

一对水头极足、通体翠绿欲滴、毫无瑕疵的帝王绿翡翠镯子,温润冰凉,触手生温。

一座精巧绝伦的西洋珐琅彩绘音乐首饰盒,盒身描绘着爱神丘比特,开启时,盒内机械装置缓缓转动,露出三层丝绒衬垫,上面静静躺着一支镶嵌着罕见粉橙色莲花刚玉的黄金胸针,如同晨曦初绽时天际最温柔的一抹霞光。

馨妤对每一件呈上的珍品,都看得仔细。她极少言语,只是偶尔用指尖,极缓慢地感受那些珍宝的质地、温度与流转的光晕。

合意的,便微微颔首。

何玉柱便心照不宣地命人仔细收起,送入她静室那几只沉重的紫檀箱笼里。

不合意的,无论价值多高,也只是淡淡一句“收入库房吧”。

长春仙馆的日子,就在这近乎无声的收集与沉寂中,悄然滑过。

窗外的景色,从层林尽染的深秋,到白雪皑皑的严冬,再到新绿初绽、莺声渐起的早春。

胤禛离开,已近两年。

又是一个春寒料峭、万籁俱寂的夜晚。

长春仙馆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烛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馨妤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位于寝殿最深处、平日紧闭的静室。

她闭上双眼,伸出手指,在虚空之中,极轻地一点。

将这两年收集的稀世珍宝:

那幅流光溢彩的双面绣、那卷古意盎然的缂丝长卷、那匹光华流转的云锦、那串莹润蕴彩的东珠、那枚灼灼其华的红宝步摇、那对翠色欲滴的翡翠镯、还有那座精巧梦幻的西洋首饰盒……

尽数收进了她灵魂深处那个静止的空间。

静室彻底空了下来,只剩下她一人。

馨妤将心神沉入那个静止的空间里。

那里,除了来自其他世界的积累,便只有这个世界,她悄然收取的珍宝。

首先看到的,是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一件略厚实的宝蓝色常服,领口袖口绣着不起眼的缠枝莲纹——那是她入府第一年冬,胤禛怕她畏寒,选了厚实的江宁贡缎,亲自画了花样让绣房赶制的。

还有一件素白如雪的旗装,料子轻薄柔软如云——是她生下弘曦后,胤禛沉默着放在她枕边的,只一句“月子里穿着舒服”。

这些衣物,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她如同珍藏落叶般,悄然收藏于此。

旧衣旁,是一个小小的紫檀首饰盒。

打开来,里面寥寥几件,却重逾千钧:

一支赤金点翠的蝴蝶簪,翅膀颤颤巍巍——是她十七岁生辰时,还是冷面贝勒的胤禛送的。

一枚温润的和田白玉平安扣,用细细的红绳穿着——是弘曦满月时,胤禛亲手挂上的,弘曦大了,她便收着了。

最底下,静静躺着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兰花簪。

玉质温润如脂,雕工却带着一种朴拙甚至生涩的力道,花瓣的弧度、花蕊的细微,都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这是胤禛在她三十岁那年,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对着书摸索,用一块上好的和田籽料,一刀一刀、屏息凝神亲手雕出来的。

他那样一个习惯了执掌乾坤的手,握着刻刀时笨拙又专注的样子……馨妤想起,心口仍会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流,随即又被无边的空寂淹没。

旁边,便是刚刚收进来的那些稀世珍宝。

馨妤的心神缓缓扫过这一切。

从那些仿佛还带着那人气息的旧衣,到那支朴拙却重若千钧的玉兰簪,再到那些冰冷璀璨、美得毫无生命的稀世珍宝。

她心中,没有喜悦,没有满足,只有一片沉静的、了无生趣的荒芜。

胤禛不在了。

那个会笨拙地为她雕簪子、刻坏无数玉石的人,那个会不动声色为她安排好四季衣裳、记得她畏寒喜暖的人,那个与她并肩走过无数风雨、共享过无声默契的人……已经离开快两年了。

起初,是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

后来,是日复一日、深入骨髓、无法驱散的疲惫。

然而,她越来越累了。

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透出的枯槁。

看着弘曦将盛世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峰,她心中是欣慰的,是骄傲的,可那份欣慰与骄傲,也无法再真正触及她内心已然熄灭的火焰。

胤禛走了,带走了她对这宫阙、对这红尘最真实的羁绊与温度。

弘曦很好,盛世很好,珍宝很美……可这一切,都与她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神思静静停留在那支白玉兰花簪上。

温润的玉,朴拙的雕工,那花瓣的弧度,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温度和那份笨拙的用心。

她又看到了他紧抿着唇,在灯下专注刻划的样子,额角渗着细汗,刻刀划过玉石发出单调固执的声响……

“呵……”一声极轻、仿佛来自灵魂深渊的叹息,在这绝对静止的空间里无声荡开,瞬间被无边寂静吞没。

该走了。

这个念头,如同水到渠成,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心中,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心神退出了空间。

现实中的静室内,馨妤依旧闭目而立。

窗外的风似乎彻底停息了,连虫鸣也消失殆尽。偌大的长春仙馆,陷入一片万籁俱寂的深海。

她缓缓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空无一物、徒留寂寥的静室,目光平静无波。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步履平稳,走向内室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

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她脱下外袍,整齐搭在床边的衣架上,只着素白柔软的中衣。

她掀开锦被,躺了进去,动作舒缓而从容。

躺下后,她微微侧过身,面朝着床内空荡荡的里侧。

那里,曾经是另一个人的位置。

她缓缓合上眼帘。

夜,深沉如墨。

长春仙馆的灯火,次第熄灭。

只有守夜宫人手中微弱的灯笼,在廊下无声移动,如同幽暗深海中的几点微弱萤火,终将融入无边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