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物事被余程万珍而重之地托在掌心,不过一掌大小,厚约半指。它非金非玉,质地奇异。入手瞬间,并非想象中的冰冷坚硬,反而传来一种温润绵长的触感,仿佛握着一块在暖阳下晒了千年的古木,又似一块深藏地脉温养的美玉,触手生温,沁人心脾。细观其形,乃是一片深青近墨色的龟甲。甲壳表面历经岁月洗礼,呈现出一种内敛深沉的光泽,如同沉淀了亿万年的夜空。最令人瞩目的,是甲壳上那些天然生成的、蜿蜒盘绕的玄奥纹路。这些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幅模糊却浩瀚的星图轮廓!仿佛将一片微缩的宇宙星河烙印其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了无尽时光长河的古老与沧桑气息。仅仅是注视,便让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仿佛能听到星辰运转的低语。
“此物,” 余程万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郑重,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将这片深青龟甲轻轻置于祝龙枕畔,紧挨着他那毫无血色的额角。“早年,余某尚在湘西剿匪,于莽莽武陵深山之中,曾偶遇一位避世的高人。彼时战火纷飞,高人却如闲云野鹤,不惹尘埃。临别之际,他以此甲相赠。” 余程万的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仿佛又看到了那云雾缭绕的山谷和仙风道骨的身影。“高人之言,犹在耳畔。他说此甲天生地养,暗合天星流转之玄机,蕴藏着‘引辰归元’之妙意。长久佩戴参悟,或可助人感应天地元炁,固本培元,滋养神魂,甚至窥得一丝长生久视的门径。” 他苦笑一声,带着浓重的无奈与自嘲:“然而,余某半生戎马倥偬,辗转于硝烟炮火之间,俗务缠身,杀伐不断,一颗心早已被铁血与焦土浸透,哪里还能静心参悟这等玄妙?虽感其神异不凡,却始终未能窥得其门径分毫。唯觉此物温润心神,便一直贴身珍藏,置于心口之上,视若性命,从未离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祝龙那如同破碎瓷器般苍白的面容上,声音变得更加沉凝,蕴含着千钧之力:“今日,余程万将此甲,赠予祝龙兄弟!”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某种强大的情感洪流,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在狭窄的静室里回荡:“愿此甲之神异,能助他稳固那因激战而破碎的本源,抚平识海创伤,渡过此生死大劫,早日康复如初!” 他猛地挺直脊梁,如同标枪般立定,目光扫过静室内所有人,那眼神中燃烧着的是八千忠魂的意志,是满城父老的期盼!“此赠,非余程万一己之意!乃代我57师八千浴血奋战、死守孤城、至今十不存一的袍泽弟兄!代常德城内数十万饱受战火蹂躏、翘首以盼生机的父老乡亲!向祝龙兄弟,致以最深的敬意与无上的谢忱!”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血悍将的悲怆与决绝:“若无二位壮士,以凡躯血肉,行诛邪卫道之举,力挽狂澜于文昌巷口,惊退那非人之邪祟…常德城,早已在数日之前,便彻底陷落于倭寇的铁蹄之下!届时,必是…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人间炼狱!” 这最后八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无声地诉说着那坚守十八昼夜、以八千疲惫之师硬撼四万武装到牙齿的日寇精锐的惨烈背景!每一寸城墙都浸透了鲜血,每一条街巷都洒满了忠骨!
就在那深青龟甲落于枕畔的瞬间!
昏迷中的祝龙,眉心处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蹙动了一下!仿佛是沉沦于无尽黑暗深渊的灵魂,感应到了一丝来自遥远星空的微弱呼唤!更惊人的变化发生在他体内——那沉寂如死水、黯淡无光的金蚕王印记,竟极其微弱地、如同心脏复苏般,极其艰难地“跳动”了一下!虽然微弱短暂,却如同死寂荒原上燃起的第一点火星!
一股难以察觉的、温润平和、却又浩瀚如无垠星海般的古老气息,自那深青龟甲中悄然弥漫而出。这股气息无形无质,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生机与秩序之力。它如同拥有灵性,丝丝缕缕,如同最温柔的春雨,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祝龙那如同被狂暴力量犁过、破碎不堪、处处是裂痕的经脉之中;浸润入他那因强行催动秘术而枯竭混乱、几近崩溃的识海深处。
这气息并非霸道地修复,更像是一位高明的医者,以无比精纯温和的星辉之力,小心翼翼地滋养着那些濒临断裂的“地脉”(经脉),抚平着识海中狂暴肆虐后的“风暴”(混乱精神力)。如同久旱龟裂、寸草不生的大地,迎来了第一场温润绵长的甘霖。龟甲的气息虽不足以立刻令其恢复生机,却在顽强地、一点一滴地稳固着那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生命根基,为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悄然添上了一层坚韧的屏障。
“谢师长厚赠!” 李青山目睹此景,心中震撼莫名,他强忍激动,肃然立正,以一个最为标准的、带着全部敬意的军礼,重重回应!他知道,师长赠出的,不仅仅是一件奇物,更是寄托了八千袍泽和满城生民的殷切期望!
余程万的目光缓缓转向另一张行军床上,气息奄奄、鬓染霜华的阿兰。他眼中的痛惜之色更深,几乎化为实质的沉重。“阿兰姑娘…”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敬意与难以言喻的怜惜,“舍命相救,燃命续魂…此情此义,感天动地!实乃…巾帼不让须眉!”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肃立一旁的军医官,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军令威严:“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所需何种珍稀药材,无论千年人参、成形首乌、天山雪莲…便是掘地三尺,翻遍整个第六战区,甚至上报军委会动用特别渠道!也要给余某寻来!听清楚了吗?!”
“是!师长!属下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军医官身体绷得笔直,沉声应诺,脸上同样充满了对这位舍己救人苗女的深深敬意,眼神无比坚定。
余程万最后深深望了一眼昏迷的二人,目光饱含着复杂的情绪——有敬意,有痛惜,有沉重的感激,更有一种托付生死的信任。他的视线扫过紧张守护在侧、眼含血丝的王石头和赵大锤,最后落在被几名苗族战士如同保护稀世珍宝般、紧紧护在怀中的狗剩兄妹身上。狗剩抱着沉睡的妹妹,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绷,眼中充满了不安和对祝龙阿兰的担忧。
余程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地下空间里混杂着血腥、药味和希望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他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烙印般刻在每个人心头:“常德城,欠尔等一条命!此恩此情,重于泰山!待战事稍缓,驱除倭寇,余程万及常德军民,必有厚报!” 言罢,这位肩负着孤城存亡重担的铁血师长,再无丝毫犹豫,毅然转身,那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大步流星地没入外面依旧弥漫着刺鼻硝烟、充斥着伤员哀嚎与紧迫军务命令的指挥大厅深处。新的战斗仍在继续,而他,必须回到属于他的位置。
当笔锋在“硝烟未散的戎装裹着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躯”处停驻,当余程万师长那决然的身影没入指挥大厅的喧嚣,第三卷终于画上了一个沉重而带着微弱星火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