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他接过蒋师仁递来的金疮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他们腰间的弯刀。”蒋师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每柄弯刀的柄首都嵌着颗唐军制式的铜扣,扣上刻着的“唐”字被摩挲得发亮——那是使团二十八人标配的腰牌残片。
三百名力士同时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得像是一块巨石砸在地上。最前排的力士摘下腰间的铜扣,双手捧过头顶:“奉赞普令,凡能让佛血入骨、伤疤成图者,可率本部甲士。”铜扣在他掌心转动,露出背面刻着的小字:“二十八”。
王玄策的断足不再流血,佛血凝成的金斑在伤口处隐隐发亮。他看着宫门内延伸的长廊,突然想起使团覆灭那日,老通事张诚把最后一块腰牌塞进他手里时说的话:“正使,带着我们的名字回家。”此刻三百块铜扣在夕阳下闪烁,倒像是二十八颗忠魂化作了星辰。
蒋师仁的链子刀“唰”地收回鞘中,臂上的伤口已不再渗血。他扶着王玄策踏上第六级石阶,听见身后的转经筒又开始转动,这次传出的是《秦王破阵乐》的鼓点。宫门两侧的鎏金转经筒上,原本浮现的使团覆灭图景已被新的画面取代:王玄策站在恒河岸边,身后是八千借来的联军,战象的哀鸣里混着唐军的号角。
“走吧,校尉。”王玄策的声音穿透鼓点,带着一种近乎沸腾的平静,“让阿罗那顺看看,大唐的伤疤能长出怎样的獠牙。”断足踩在石阶上的声响,与三百名力士的甲叶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在布达拉宫的暮色里织成一张网——网的尽头,是中天竺即将崩塌的宫殿。
第四节 伤疤借兵
三百名赤膊力士突然同时抬手,掌心的短刀精准划向胸前烙印。血珠溅在青石板上并未散开,反而顺着石缝游走,渐渐聚成两半虎符的轮廓——左半边刻着“唐”字,右半边是吐蕃的“雍仲”符号,缺口处还在微微颤动,像在等待契合的瞬间。
王玄策盯着那滩凝血,断足的伤口突然发烫。方才被剜出碎骨的地方传来酥麻感,低头时竟见那些飞溅的血珠正顺着断足攀爬,在残端凝成层金铁般的外壳,五个尖锐的趾尖赫然成型,泛着冷光的金属表面还映着力士们狰狞的伤疤。
“正使的伤……”蒋师仁的横刀突然发出嗡鸣,刀身在掌心震颤着分解重组。原本三尺长的刀刃渐渐延伸至丈许,护手处的鲛鱼皮化作狰狞的兽首,刀背浮出古朴的云纹——那是当年其父蒋俨征高昌时用过的陌刀,他只在家族祠堂的画像里见过这形制。
“这不是借兵。”王玄策按住突然躁动的金铁趾尖,声音沉得像淬了冰,“是验兵。”话音刚落,最前排的力士突然屈膝,胸膛的伤口压向地面虎符,血珠顺着虎符纹路渗进石缝,“咔嚓”声里,半块虎符竟从石中凸起,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变故陡生。宫墙突然剧烈震颤,铜匣最后一块残片从王玄策袖中飞出,“钉”进西侧墙面的刹那,整面墙竟变得透明如琉璃。墙后并非殿堂,而是层叠的棺椁——里面封存的唐军遗骸都保持着握物的姿势,枯骨指间的半块鱼符泛着幽光,符上的“河西”二字被血渍浸透,与力士们的血符遥遥相对。
“是贞观十四年的河西军。”蒋师仁的陌刀在掌心发烫,他认出其中具遗骸腰间的铜铃——那是父亲当年赠予袍泽的信物。遗骸们的手腕突然转动,半块鱼符齐齐指向王玄策,缺口处的齿痕与他怀中那半块竟严丝合缝。
力士们的血符突然掀起腥风。左半边“唐”字虎符猛地跃起,在王玄策膝前盘旋,金铁趾尖触到血符的瞬间,断足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那些金属外壳竟顺着骨骼向上蔓延,在小腿处凝成半截胫甲,上面的纹路与虎符完全重合。
“还没完。”王玄策咬着牙按住胫甲,视线扫过透明墙后的遗骸。最上层那具遗骸的脖颈处,挂着枚熟悉的铜印——是使团老通事张诚的印信,当年在长安西市刻的,边角缺了块月牙形的缺口。此刻那印信突然从遗骸颈间脱落,穿透琉璃墙落在血符上。
“噗”的声,血符炸开成漫天血雾。三百名力士同时闷哼,胸前的伤疤突然渗出黑血,虎符右半边的“雍仲”符号开始扭曲,化作头张牙舞爪的雪豹。雪豹虚影扑向王玄策的瞬间,蒋师仁的陌刀横扫而出,刀风劈开血雾,却见雾中浮现出无数唐军的脸——是那二十八名弟兄临死前的模样。
“过得了血符,未必过得了亡者关。”高台上突然传来女声,文成公主的身影隐在经幡之后,手中的《金刚经》正泛着金光。王玄策的金铁趾尖在石上划出火星,看着那些亡者虚影渐渐逼近,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河西地图:“我身上的疤,就是他们的墓碑!”
话音刚落,透明墙内的唐军遗骸竟齐齐抬手,半块鱼符掷向空中。三百块符牌在血雾中拼成完整的调兵令,上面的字迹却在变化——时而显“河西节度”,时而显“吐蕃赞普”,最后定格为模糊的“天可汗”三字,墨迹里还混着唐军的血。
蒋师仁的陌刀突然失重,刀身的云纹褪成血色。他握着刀柄的手被烫得生疼,却见刀背浮现出其父的字迹:“兵者,信也。”这三字刚显,空中的雪豹虚影突然溃散,血雾重新聚成虎符,只是这次的缺口处多了行小字:“需验心之诚。”
王玄策突然俯身,金铁趾尖抠住石缝里的半片贝叶——是方才骨铃里掉出的残片,背面竟还有行极小的簪花小楷:“遗骸握符,非为借兵,为验是否敢认旧部。”他将贝叶按在虎符缺口,那半块调兵令突然飞落,在他掌心化作枚铜环,环上刻着二十八道刻痕。
“弟兄们,我王玄策回来了。”他握紧铜环,指腹摩挲着那些刻痕。透明墙内的遗骸突然齐齐坐起,枯骨手指指向宫门深处,那里的阴影里竟立着排兵器架,上面的唐刀、陌刀、长戟都蒙着厚厚的尘,却在此时同时出鞘寸许,发出龙吟般的轻鸣。
力士们的伤疤已不再流血,血珠在地面汇成溪流,顺着石阶向下淌去。最前排的力士突然单膝跪地,掌心向上托着块青铜令牌:“此乃吐蕃十二属国的调兵符,然需正使以血饲之。”令牌上的凹槽,正与王玄策掌心的铜环严丝合缝。
蒋师仁的陌刀突然轻颤,刀身映出远处经幡后的异动。文成公主手中的《金刚经》已展开半幅,经页在空中铺成道金色的桥,每个梵文字母都在跳动,细看竟是个吐蕃骑兵的名字——“论赞”“悉诺”“噶尔”……皆是吐蕃十二属国的勇将。
“这才是第三重考验。”王玄策盯着那座经桥,金铁趾尖在石上碾出火星。虎符仍悬在半空,缺口处的微光忽明忽暗,显然还未认可这临时的金铁断足。透明墙内的遗骸开始轻轻摇晃,枯骨碰撞的声响像在催促,又像在警告。
他突然抬手,将掌心的铜环狠狠砸向虎符。两物相撞的刹那,空中炸开团血花,王玄策的金铁断足突然迸出裂纹——原来那些金属外壳下,正渗出新鲜的血肉,在与虎符的血气相融。蒋师仁的陌刀适时横在他身前,刀面映出高台上文成公主微蹙的眉,也映出远处突然出现的吐蕃赞普身影。
“还没到借兵的时候。”王玄策的声音混着喘息,看着虎符重新裂开,“他们要验的,是我敢不敢带着这副残躯,踏过弟兄们的尸骨往前走。”金铁趾尖突然踏碎块青石,血珠顺着裂缝渗入地下,惊起无数蛰伏的飞虫——那些虫豸在空中盘旋,竟也组成半块残缺的兵符。
力士们的胸膛微微起伏,谁也没有倒下。他们胸前的伤疤正缓缓愈合,烙印的纹路与王玄策胫甲上的金铁纹络渐渐同步,像在编织张无形的网。透明墙内的唐军遗骸突然齐齐举臂,半块鱼符指向经桥尽头,那里的阴影里,似乎有更庞大的阴影在蠕动——是战象的轮廓。
蒋师仁握紧陌刀,看着父亲的字迹在刀背渐渐隐去。他知道这场考验还长,虎符未合,经桥未过,墙内的遗骸还在等个确切的答案。但当王玄策的金铁断足再次抬起时,他分明听见三百柄兵器同时出鞘的轻响,混着远处战象的低鸣,在布达拉宫的穹顶下织成张紧绷的弦——弦的另一头,正系着中天竺的命脉。
第五节 真身现世
王玄策的金铁趾尖踏上经桥时,整座布达拉宫突然暗了下来。唯有他身上的七处伤疤同时亮起,像七盏悬在皮肉上的灯笼——锁骨处的箭疤泛着银辉,后背的火铳灼痕燃着赤焰,就连断足残端的金铁外壳,都透出玉色的光晕。
“正使……”蒋师仁握紧陌刀,看着那些跳动的光纹顺着经桥蔓延。经页铺就的桥面上,每个吐蕃骑兵的名字都在震颤,“论赞”二字突然炸开,化作团金雾,雾中竟浮出片熟悉的庭院——是长安鸿胪寺的后院,七岁的王玄策正踮脚够着廊下的鎏金面具。
“原来如此……”王玄策的呼吸骤然停滞。记忆里那面具的纹路,竟与方才黄金祭司戴的一模一样。当年他偷拿面具时,还在内侧刻了道极小的月牙痕,此刻雾中的孩童突然转身,掌心托着的面具内侧,赫然有道相同的刻痕。
金雾尚未散尽,蒋师仁的陌刀突然自动出鞘。刀风劈向虚空时,竟斩开道幽蓝的裂缝,封泛黄的卷轴从缝中飘落——是贞观十年的敕书,朱砂印泥还带着光泽,字迹是太宗皇帝独有的飞白体:“王玄策,朕许你此生伪伤一次。”
“伪伤?”蒋师仁接住卷轴的手突然发抖。他看向王玄策的断足,金铁趾尖正泛着可疑的暗纹,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可想起三日前断足时的血溅雪崖,想起铁蒺藜吸血时的黑血凝成阿罗那顺的脸,又觉得这念头荒唐。
王玄策的目光落在敕书上,七处伤疤的光芒突然黯淡。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太宗皇帝在含元殿召见,指着西域舆图说:“外交官的刀,有时藏在袖里更管用。”当时他不懂这话的深意,此刻看着经桥上渐次亮起的名字,突然明白了——那道被允许的伪伤,原是为今日留的。
铜匣的最后残片正在消融,金粉顺着宫墙的裂缝游走,在透明墙面上烙出八个字:“伤是假的,血是真的。”字迹刚显,王玄策的金铁断足突然迸出裂纹,里面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截光滑的玉骨——竟是用和田暖玉雕琢的假肢,只是表层裹着层人皮,渗血的地方还留着针脚。
“正使你的足……”蒋师仁的陌刀“哐当”落地。玉骨残端的血珠正顺着经桥滴落,落在“悉诺”二字上,那名字突然化作张人脸——是阿罗那顺的谋士,当年在长安留学时,曾与王玄策同席饮酒。
“七岁偷的面具,十六岁领的密旨,三日前断的假足。”王玄策的声音异常平静,抬手扯开左裤管。玉骨与皮肉的衔接处还缠着纱布,上面的血迹已发黑,“但流的血是真的,弟兄们的死是真的,要灭中天竺的心,更是真的。”
话音刚落,经桥上的《金刚经》文字突然倒转。“悉昙”字母组成的骑兵名字开始变形,渐渐化作二十八张人脸——是使团弟兄们的模样,老通事张诚缺指的手正指向王玄策的胸口,那里的河西地图突然渗出鲜血,将玉门关的标记染得通红。
三百名赤膊力士突然骚动,胸前的伤疤烙印开始发烫。最前排那名力士猛地撕开衣襟,只见烙印的纹路正在重组,狰狞的伤疤渐渐化作虎符的形状,左半边“唐”字嵌着玉门关的轮廓,右半边“雍仲”符号里,竟浮出泥婆罗的山川。
“假伤能验真血吗?”高台上的文成公主突然发问,经幡后的身影向前半步。王玄策的玉骨断足踩在经桥中央,金铁外壳彻底崩碎,露出的暖玉在光中半透明,却有血珠从玉孔里渗出——那是他藏在玉骨中的血袋,混着佛骨残核的金粉,此刻正顺着经页的纹路,在每个名字上凝成血点。
蒋师仁突然捡起陌刀,刀背拍向王玄策的断臂。“正使的右肩中过毒箭,伤口该有三寸深。”他盯着那处伤疤,看着光纹里浮出的毒血凝成小蛇,“但假伤验不出真毒。”话音未落,毒血小蛇突然扑向经桥尽头,那里的阴影里正飘出团黑雾——是阿罗那顺的巫医,当年用的七步倒毒药。
“毒是真的,解药也是真的。”王玄策突然扯开右臂的绷带,伤口处还留着青黑色的印记,“当年吐蕃赞普赠的解毒丸,我藏了十年。”这话说完,黑雾突然溃散,经桥上的“噶尔”二字化作把钥匙,落在他的掌心。
铜匣的金粉已彻底渗入宫墙,那八个字的边缘开始泛出金光。透明墙内的唐军遗骸突然剧烈摇晃,枯骨手指指向宫门深处,那里的兵器架上,蒙尘的唐刀突然出鞘,刀光在墙面上投出排影子——是二十八名弟兄生前的身姿,正整齐地向王玄策行礼。
三百名力士的虎符烙印突然亮起,左半边“唐”字与右半边“雍仲”同时转动,缺口处渐渐契合。但他们并未起身,反而将额头抵在经桥上,像是在等待最后的指令。蒋师仁看着王玄策掌心的钥匙,突然明白——这还不是借兵,真正的考验藏在宫门深处。
王玄策的玉骨断足踏上最后级经页,七处伤疤重新亮起,这次的光纹里混着吐蕃的“六字真言”。他握紧那把钥匙,看着远处高台上的文成公主,突然笑了:“公主的考验,是要我承认,外交官的真本事,从来不是硬拼。”
经桥突然剧烈震颤,《金刚经》的文字开始消散,露出底下的青石板——原来这桥本就是幻象。但三百名力士胸前的虎符已完全成型,只是每个符牌的中央,都缺了块与王玄策掌心钥匙形状相同的凹槽。
“借兵的门,在虎符合璧之后。”王玄策将钥匙举过头顶,玉骨断足在石上敲出清脆的声响,“现在要验的,是我敢不敢用这假伤,去开真兵的门。”他的目光扫过透明墙内的唐军遗骸,扫过蒋师仁紧握陌刀的手,最后落在宫墙深处那团越来越浓的阴影上——那里,才是真正的调兵符藏身处。
蒋师仁突然单膝跪地,陌刀横在身前,刀面映出王玄策的玉骨断足。三百名力士的虎符烙印同时发出轻鸣,像是在呼应那尚未合璧的凹槽。布达拉宫的风突然转向,带着远处雪山的寒意,吹得经幡猎猎作响,却吹不散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血腥味——那是真伤假伤都掩不住的,属于战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