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雪山佛踪
马蹄踏碎千年冰层,在狭长的峡谷中回荡出空洞的回响。王玄策紧了紧身上的藏袍,哈出的白气瞬间在胡须上凝成冰晶。他身后的蒋师仁勒住缰绳,胯下的河西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铁掌刮过冰面时迸出几点火星。这已是他们进入念青唐古拉山脉的第七日,自从在那曲河谷发现那串诡异的莲花脚印,一行人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越往雪山深处走,周遭的气息就越发阴冷。
“头儿,你看这脚印。”蒋师仁翻身下马,刀尖戳向雪地里那串莲花状的印记,“每一步都深陷三寸,可这雪层硬得跟铁板似的,寻常人哪能踩出这么深的印子?”他蹲下身,手指拂过脚印边缘——那里竟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仿佛踩下这脚印的人刚从蒸笼里出来。王玄策皱眉凑近,借着雪山反射的微光仔细端详:脚印中央的凹陷处,半片枯黄的贝叶经正被寒气冻得簌簌发抖。
蒋师仁的刀尖轻轻挑起贝叶,上面用梵文刻着“色即是空”四字,可那“空”字却被精准地剜去,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针眼,像是无数细针扎出的痕迹。“怪了,”蒋师仁喃喃自语,“谁会闲着没事剜经书上的字?”王玄策没说话,目光却扫向不远处的冰壁——那里有几道新鲜的刮痕,像是有人用利器强行攀爬留下的。他想起三天前在山谷驿站听到的传闻:最近有批红衣僧人在雪山里出没,行踪诡秘,还随身带着风干的人手。
忽然,队伍末尾的吐蕃向导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王玄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铜佛从向导的行囊中滚落,在冰面上骨碌碌转了几圈才停下。那是尊巴掌大的无量寿佛,可此刻佛耳竟裂开道缝隙,一颗干瘪的眼球从中掉了出来!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蒋师仁立刻拔刀护住王玄策,却见那颗眼球的瞳孔诡异地转向左侧冰崖——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十二名红衣僧人正用铁钩攀爬在陡峭的冰壁上!
他们的僧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腰间挂着的不是寻常佛珠,而是一串串风干的人手,每只手的指甲都涂着暗红的颜料。为首的僧人抬起头,脸上覆盖着残破的金箔面具,只露出一双燃烧着幽光的眼睛。“是他们!”吐蕃向导吓得瘫坐在地,牙齿不停地打颤,“传说中守护‘血经’的密宗邪僧!”
王玄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想起玄奘法师临行前的叮嘱:“天竺有密宗支流,擅以精血抄经,称‘血经’,其徒行事乖戾,见者避之。”可他们此次奉皇命入藏,本是为了寻访失落的《贝叶心经》,怎会撞上这群邪僧?
“头儿,他们下来了!”蒋师仁低喝一声。只见那十二名红衣僧人如同壁虎般贴着冰壁滑下,落地时竟悄无声息。他们手中的铁钩在雪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腰间的人手念珠相互碰撞,发出干涩的“咔咔”声。为首的僧人取下脸上的金箔面具,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右耳缺了半只,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用指骨穿成的耳坠。
“大唐使者,”他开口时声音嘶哑,像是砂纸摩擦过石板,“为何擅闯‘血经’禁地?”王玄策定了定神,沉声道:“我等奉大唐天子之命,前来寻访佛法圣物,不知此处是贵派禁地,还望海涵。”那僧人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卷用血色丝线捆扎的贝叶经,正是他们要找的《贝叶心经》!可此刻那经卷上的字迹竟在缓缓蠕动,仿佛有生命般。
“圣物?”僧人举起经卷,让风雪吹过贝叶,“这‘血经’乃是我派历代祖师以心头血抄录,岂容外人染指?你们汉人不是信‘色即是空’吗?那便留下双眼,让你们好好‘空’一回!”话音未落,十二名僧人同时抛出铁钩,寒光闪烁的钩子直取众人面门。
王玄策侧身躲过,横刀斩向铁钩锁链,却听“当”的一声脆响,刀刃竟被震得发麻。蒋师仁怒吼一声,挥刀劈向为首的僧人,却见那僧人不闪不避,腰间的人手念珠突然飞出,缠向蒋师仁的手腕。向导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躲到巨石后面。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王玄策与蒋师仁背靠背站着,刀刃上凝结的血珠瞬间冻成冰粒。红衣僧人围着他们缓缓转动,铁钩在冰面上划出一圈圈诡异的弧线。为首的僧人举起《贝叶心经》,口中念念有词,经卷上的血色字迹竟化作缕缕青烟,飘向王玄策的面门。
“不好!是迷魂香!”王玄策屏住呼吸,挥刀劈开青烟,却见蒋师仁已经眼神迷离,动作也慢了半分。一名僧人趁机甩出铁钩,勾住了蒋师仁的刀柄。王玄策心中一急,猛地将横刀掷出,正中那僧人的手腕。铁钩落地的瞬间,他一把抓住蒋师仁,转身就往峡谷深处跑。
红衣僧人在身后发出尖利的啸叫,如同夜枭啼哭。王玄策回头望去,只见他们竟趴在地上,像野兽般用四肢奔跑,速度快得惊人。腰间的人手念珠在风雪中飞舞,每只手的五指都张开着,仿佛在抓挠什么。
“快!往冰缝里钻!”王玄策指着前方一道狭窄的冰缝,将蒋师仁推了进去。自己刚要跟进,却感觉后颈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他猛地回头,只见为首的僧人已经追到近前,嘴里竟伸出一条分叉的红舌,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千钧一发之际,王玄策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反手刺向僧人的咽喉。那僧人怪叫一声,猛地后退,脖颈处渗出黑色的血液。趁此机会,王玄策纵身跃入冰缝,用巨石堵住了入口。外面传来僧人们疯狂的撞击声和咒骂声,还有那《贝叶心经》在风雪中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蒋师仁靠在冰壁上喘息,脸上还带着迷香的红晕。王玄策掏出水囊灌了他几口烈酒,低声道:“撑住,咱们得想办法甩掉他们。”他透过冰缝的缝隙望去,只见十二名红衣僧人正围在外面,为首的僧人用铁钩刮着冰壁,每刮一下,就有黑色的血珠渗出来,在雪地上画出诡异的符文。
雪光映着僧人们狰狞的面孔,腰间的人手念珠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雪山深处的血腥秘密。王玄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掌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这场与雪山佛踪的遭遇战,才刚刚开始。而那被剜去“空”字的贝叶经,以及那藏在铜佛耳中的干瘪眼球,背后定然隐藏着更可怕的真相。
第二节 人皮驿图
风雪像刀子般刮过峡谷,王玄策拽着蒋师仁躲进一处凹陷的岩壁,身后红衣僧人的啸叫渐渐远去。两人喘着粗气,蒋师仁摸了摸后颈的伤口,那里还残留着诡异的滑腻感:“头儿,那群和尚到底什么来头?眼珠子能掉出来,舌头还是分叉的……”王玄策没吭声,目光扫过前方山坳里的黑影——那是座废弃的驿站,门匾上“汉家驿”三个字被暗褐色的血垢糊得只剩轮廓,在风雪中透着阴森。
“进去看看。”王玄策压低声音,按住刀柄率先踏入。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裂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尸臭扑面而来。蒋师仁立刻捂住口鼻,借着火折子的光望去,瞳孔猛地收缩——驿站大堂里,二十多具穿着唐装的尸体围坐在长桌旁,姿态僵硬如木雕。最诡异的是,每具尸体的左手都捧着自己的右掌,掌心赫然刻着一个血红色的“陈”字,笔画边缘翻着皮肉,像是刚用刀剜出来不久。
“这……这是怎么回事?”蒋师仁的声音有些发颤。王玄策走近长桌,只见桌上摆着七零八落的酒食,早已腐烂生蛆。最中央的油灯竟是用天灵盖制成,灯芯从眼眶穿出,燃烧时发出“噼啪”的爆响,绿色的火苗映着尸体们青紫色的脸。他强忍恶心,掀开最近一具尸体的头巾——那是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头皮被整片剥下又缝了回去,上面用朱砂刺着密密麻麻的线条,竟是一幅完整的陇右布防图!山脉、关隘、粮道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唐军斥候的巡逻路线都纤毫毕现。
“布防图?”蒋师仁倒吸一口冷气,“难道是军中逃兵?”王玄策没回答,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旧木箱上。箱子敞开着,里面扔着几本残破的典籍,其中一本《大唐西域记》正自动翻页,纸页在空无一人的驿站里“哗啦哗啦”作响。两人对视一眼,王玄策握紧横刀慢慢靠近,只见书页停在玄奘记载汉军遗兵的段落——原本的墨迹已被暗红色的血覆盖,新浮现的文字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血写成:“他们不吃粮食...只吃背誓者的肝...”
“不吃粮食,吃肝?”蒋师仁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一具尸体。那尸体“扑通”倒地,怀里掉出一卷用人皮装订的图册。王玄策捡起图册,触手冰凉滑腻,分明是刚剥下的人皮,毛孔还清晰可见。他强忍不适翻开,第一页画着一座被火焰包围的城池,城楼上挂着唐军的旗帜,城下跪着密密麻麻的人,全都被剜去了右掌。
“这是……”王玄策的声音有些发紧。突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拖拽的“哗啦”声。两人立刻吹灭火折子,躲到尸体堆后。只见四个穿着破旧唐军盔甲的人走进来,盔甲上锈迹斑斑,还沾着冻硬的血块。他们的脸被兜鍪遮住,只能看到下巴上挂着冰凌,手里拖着一个铁笼,里面关着个瑟瑟发抖的吐蕃向导——正是之前逃跑的那个!
“又抓了个活的。”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像是喉咙里卡着碎骨。另一个人举起火把,照亮了桌上的天灵盖油灯:“陈都尉说了,今晚要用新人的肝下酒。”向导吓得屁滚尿流,拼命拍打着铁笼:“饶命!我不是背誓者!我是给大唐使者带路的!”
“大唐使者?”为首的人摘去兜鍪,露出一张没有鼻子的脸,两个血窟窿里蠕动着白色的蛆虫,“正好,陈都尉等了二十年,总算等到长安来的人了。”他说着,伸手去拿桌上的人皮图册,手指却在碰到图册的瞬间发出“滋啦”的声响,像是被烙铁烫到。
王玄策趁机观察他们的盔甲——肩甲上刻着半朵残莲,正是二十年前在陇右之战中全军覆没的“残莲营”标志!他忽然想起玄奘法师的另一段记载:“永徽三年,陇右败兵遁入雪山,食尸求生,后不知所踪。”难道这些人就是当年的残兵?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快看!”蒋师仁低声提醒。只见那没有鼻子的人掀开图册的最后一页,上面用血画着一个巨大的祭坛,祭坛中央躺着个身披袈裟的人,胸口插着把刻着莲花纹的匕首。而祭坛周围站满了红衣僧人,手里捧着贝叶经,正在做法。
“原来如此……”王玄策恍然大悟,“残莲营和红衣僧人勾结,用活人祭典血经!”他刚想动手,却见墙角的《大唐西域记》又开始自动翻页,这次停在记载恒河边界的段落。原本的文字被血覆盖,新出现的字迹写道:“恒河之北,血经之祭,背誓者肝,可通幽冥……”
就在这时,铁笼里的向导突然发出一声惨叫。王玄策定睛一看,只见一条分叉的红舌从铁笼缝隙中伸进去,卷住了向导的脖颈!红衣僧人们不知何时已潜到驿站外,为首的金箔面具僧人正隔着铁笼盯着他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陈都尉,”面具僧人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嘶哑,“说好的背誓者肝,可别忘了分我们一份。”没有鼻子的人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鬼头刀:“放心,等宰了这两个大唐使者,肝管够。”说着,他猛地挥刀砍向王玄策藏身的尸体堆。
王玄策立刻翻滚躲避,横刀砍向对方的膝盖。那残兵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反手一拳砸在王玄策的胸口。蒋师仁趁机扑出,一刀刺穿了另一个残兵的咽喉,却见那残兵脖子里喷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脓水!
“他们不是活人!”蒋师仁惊叫道。果然,剩下的残兵们纷纷摘去兜鍪,露出腐烂不堪的面孔,眼窝里爬着蛆虫,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红衣僧人们见状大笑起来,纷纷抛出铁钩,勾住了屋顶的横梁,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半空。
王玄策捂住胸口的剧痛,看着长桌上那些捧着右掌的尸体——他们掌心的“陈”字,想必就是残莲营都尉的姓氏。而头皮上的布防图,恐怕是被活生生剥下头皮刺上去的。这些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把《贝叶心经》交出来!”面具僧人厉声喝道,手中的铁钩指向王玄策的腰间,“不然就让你们跟这些背誓者一样,剜心取肝,做成灯油!”王玄策这才意识到,他们之前在雪地里捡到的半片贝叶经,此刻正藏在自己的行囊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墙角的《大唐西域记》突然剧烈燃烧起来,血写的文字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作一缕青烟飘向祭坛图上的莲花匕首。与此同时,所有残兵和红衣僧人的身上都冒出了黑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怎么回事?”面具僧人大惊失色,铁钩差点脱手。王玄策趁机拉起蒋师仁,撞开后门冲进风雪中。身后传来残兵和僧人们的惨叫声,还有人皮图册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两人在雪地里狂奔,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停下。王玄策靠在冰壁上喘息,从行囊里摸出那半片贝叶经——上面被剜去的“空”字处,此刻竟渗出了暗红色的血珠,在风雪中凝结成一朵微小的莲花。
蒋师仁看着他掌心的血莲,声音颤抖:“头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残莲营、红衣僧人、人皮驿图……还有那本会自己写字的书……”王玄策摇摇头,抬头望向雪山深处,那里云雾缭绕,仿佛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知道,他们已经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可怕的阴谋,而那以恒河为界的大唐与天竺,背后或许还藏着用血与火写成的另一段历史。
第三节 金佛噬心
暴风雪如同巨兽的嘶吼,卷着冰碴子拍打在王玄策与蒋师仁的面甲上。两人在雪地里跋涉许久,终于望见前方山坳中隐约浮现出飞檐斗拱——那是座被冰雪掩埋大半的古寺,寺门匾额上雪山寺三字已斑驳难辨,唯有檐角铜钟在狂风中呜咽,发出断断续续的嗡鸣,听着竟似哭号。
这地方...透着邪性。蒋师仁攥紧了腰间横刀,他注意到寺门前的雪地上没有任何脚印,仿佛从未有人进出。王玄策却想起方才在逃亡时,怀中半片贝叶经突然发烫,血莲印记竟朝着这个方向发亮,进去看看,或许能找到线索。他伸手推开殿门,腐朽的木门发出巨响,惊起梁上几只蝙蝠,它们翅膀上竟沾着暗红色的粉末。
主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尸臭混合的怪异气味。王玄策点燃火折子,火光摇曳中,他猛地僵住——殿内沿墙排列着上百尊,此刻竟齐刷刷转过头来!那些并非泥塑木雕,而是被金漆包裹的干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露出森白牙齿,金漆剥落处可见暗褐色的皮肤纹理。每具干尸眉心都有个血洞,洞里塞着一卷寸许长的微型《金刚经》,经页边缘泛着诡异的粉红,像是被血水浸泡过。
佛蜕?蒋师仁失声惊呼,佛教中高僧坐化后以金漆封身称为,但眼前这些干尸的姿态却僵硬扭曲,绝非圆寂时的安详模样。就在此时,佛坛后的阴影中传来脚步声,一个身披绛红色僧袍的老和尚拄着锡杖走出,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胸前挂着半枚锈蚀的青铜印,印文依稀可辨西域都护府五个汉隶。
施主远来,贫僧等候多时了。老和尚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堵着碎冰。他抬手提起身边一盏灯笼,那灯笼竟是用人皮蒙制,里面的烛火映得人皮半透明,能看到上面细密的血管纹路。王玄策目光一凝,注意到老和尚袖中滑出一柄骨刀,刀柄雕刻着狰狞的人面纹,刀刃泛着青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