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溪场,就是本书作者王橹窗的出生地,他的父母王万治、李秀珍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辛勤哺育了四个孩子。爹爹王洪芝、奶奶罗国英则在下游不远处祖籍石柱西沱,外公李容发、外婆周仁权及熊家珍则生活在仅距顺溪场几公里的灯树堡。
这晚初夜时分,江风微凉,星光未显,少年云沙在江边打开一个包袱,将包袱中通体洁白、绘有金色祥云纹饰的极品瓷罐抱了出来,他对着那株麒麟仙草看了又看,然后直接将它浸泡进江水中,过了少顷才取出水面。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马上将它放进包袱中,而是放在自己身边,然后,他就依着仙草瓷罐躺在了白王洲岛这处隐蔽的石湾沙滩间。江水轻柔地包裹着他,不断漫上又退下,细沙微凉贴着他的脊背,像母亲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
就在这天地将暗未暗之际,少年云沙仿佛听见了岛上两位亘古神灵——天神白王与地神岛后——如同呼吸般深沉而缓慢的吐纳。那声音并不是真的入耳,却像江声一般在心中起伏,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抚慰。
少年丝毫不知,自千万年前起,这天地双神便常化身为神兽之形,巡守于长渎中上游十郡百邑,护佑千里山河,远不止这一岛一洲、十里八乡。正因有神明镇守,这座岛屿才成为一片真正的净土:凶兽不敢侵、邪毒不能近,岛中唯有七彩灵禽翩跹起舞,五光精灵穿梭林间,宛如世外仙境。
天尚未完全黑透,星子初现,月牙微明,夏夜江风自水面上拂来,带着湿润清凉的气息。少年就这样浸泡在水中风中,沉入了许久未有的深眠。
过去无数个日夜,他总是蜷缩如胎,要么紧握杖棍或匕首的双手时而夹于膝间,时而环抱胸前,双脚也常常彼此纠缠、缩近臀侧——仿佛要把自己缩到最小,缩到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因而每每醒来,他的双腿总是因整夜绞紧而酸麻难忍。
一年多来,唯有这一夜,他竟第一次仰天而卧,四肢舒展,指尖自然微张,毫无戒备。这一睡,恬静如婴儿依偎于母亲怀中,再无野兽窥伺之惧,也无危险迫近之忧。他终于可以尽情地睡,将往日所有亏欠的沉睡一次补回。于是他如倦鸟归林,万般依恋地在这仙岛上度过了大半个夜晚,仿佛再不愿醒来。
然而神仙清境,终究非凡人可久居。那追捕他的神龙今夜就吃住在对岸顺溪场呢,或许已在暗夜中蓄势待发——谁能知道,他们何时会渡江而来,打破这片刻的安宁?
所以,半夜过后,醒过的少年云沙,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沿着河滩倒回一两公里,终于找到了那片昨夜曾经露宿的礁石滩。他急切地寻找那个自己拴在礁石外的简易木筏,却惊讶地发现它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河岸和一片岸滩礁石。他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失望,原本还计划趁着夜色,再次借助木筏在长渎的河水中漂流,使自己能够快速逃离神龙所在范围。可如今木筏不翼而飞,他只能像从前一样,继续沿着江边步行前行了,这样走十天,神龙几个时辰就追上了,那是小棘龙三界那种追法,如果准确知道自己的位置,哪怕自己逃了一千里,他真可以在几个时辰内将自己抓到。
想到这里,恐惧的少年犹豫不决,或许,他可以重新寻找一些木棒和木片,再制作一个新的木筏,但那样做将会消耗掉他包袱里仅余的几件缙绫国市民慷慨捐赠的宝贵衣物了——那些他一次都还没来得及穿用的新衣服,如今却可能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全部舍弃——用作绑木筏的布带了。
然而,令少年云沙大感意外的是,当他沿着江畔继续往下游走去,走了大约一两公里,经过之前折返向上游而去的那个地点时,却意外地发现那个木筏竟然就静静地停泊在岸边,仿佛它早已提前顺流而下,悄无声息地在这个地方等候着他。而他之前却完全没有察觉,竟来回多走了三四公里的冤枉路,白白耗费了时间和体力。他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惊奇与感慨,觉得这定是白王显灵,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指引着他方向。因此,他不断在心底默默感恩着白王,感谢这份突如其来的眷顾与帮助。
少年第一次踏足这片陌生的土地,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又茫然。他完全不知道,白王洲这片土地在丰水期的春夏秋三季会呈现出怎样独特的景象。那时,奔腾的江水会将白王洲与北面的坪头山完全隔开,形成一道天然的水上屏障。正是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使得白王洲成为闻名天下的江心孤岛,吸引了无数游人前来探访。即便是到了冬季,江水退去,这里依然保留着深深的河湾,仿佛在诉说着四季轮回的自然奇迹。本书作者王橹窗曾在一个除夕,险些与初恋情人从这儿冒险横渡长江。
但此时,由于连年干旱,水位持续下降,白王洲与坪头山之间的河床已经完全裸露在水面之上,显现出来的除了大片的巨大的滩石和鹅卵石,便是其间的泥沙。
少年在鸡公岭榨口石下的岸边仔细检查并重新固定好木筏的绳索,确认一切安全无虞后,从白王洲的西北侧悄然出发,再次开始了星月辉映下的长渎漂流之旅。他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趴在木筏上,双手紧贴着粗糙的木面,泡在江中的身体感受着水流轻缓地推动,就这样顺流而下,缓缓向右拐绕过了半岛形状的鸡公咀下那宽阔而蜿蜒的河流大湾。
说真的,当少年亲眼看见了水中那些庞大而骇人的神兽怪兽之后,他内心深处几乎再难积聚起足够的勇气,继续双手趴在简陋的木筏上,而全身却浸泡在江水中,继续沿这条宽阔、深邃、幽暗莫测的长渎漂流前行。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条水路尽管充满未知的危险,却是通往目的地最快的一条路径,不仅能够最大程度地节省时间,还完全不会迷失方向。更何况,在这酷热夏季的夜晚,江水被白日的余温浸染,流淌过皮肤时并不让人觉得寒冷,反而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
而今夜,他之所以还能鼓起勇气,再度搭乘木筏顺流而下,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一种近乎信仰般的直觉——他深信自己正受到白王神灵的庇护与守护。他内心坚定地认为,若不是白王在冥冥之中施展神力,自己恐怕早已被那几只神龙抓走,生死未卜;若不是岛神河神显灵,这只木筏又怎会恰巧从上游缓缓漂来,不偏不倚地停靠在他面前,仿佛早就静候着他的到来?这种无形的力量,成了他此刻最大的精神依托。
两个时辰缓缓流逝,东方天际虽尚未破晓,但朦胧的晨光中已隐约可见下游左岸一座孤峰独自耸立,仿佛一位沉默的巨人伫立在黎明前的微光里。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微明,木筏竟自行在那座孤峰耸峙的石峰前缓缓停驻,原来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汇入长渎水中时,在北侧冲刷形成了一片广阔而凸出的土地,溪水与河水在此交汇,形成了一个宽阔而缓慢的洄流区域,当地人俗称为回水头。
少年小心翼翼地将木筏安置在一处隐蔽的石缝中,用力将其卡稳固定,他心中满是不舍,还盼望着日后能再次冒险使用它。此刻,他腹中饥饿难耐,便决定趁着天色未亮,悄悄上山寻觅一些新鲜的嫩笋或是其他可食用的草叶来充饥。
就在这时,当少年抬起头向前望去,那座孤峰独立、陡峭如削的奇石赫然矗立在他面前,仿佛自大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其形态庄重而神秘,宛如天皇的玉玺盖印于凡尘之上。
这尊巍然屹立于少年眼前的石山,正是传说中的玉印山,亦即三百万年后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长江明珠——石宝寨所依傍的那座孤峰方形巨石。
而在它的江对面,便是长江流域难得一见的阶梯形古镇——石柱土家族自治县西沱镇,这里也正是本书作者王橹窗祖籍的所在地,它见证了无尽的岁月光阴,承载着深厚的历史与文化底蕴。
可没等少年在这天下奇观面前有多的想法,他便吓得连连后退,直至退到了水中。
只见从巨石后面走出五个庞然大物——正是追捕他的巨戟龙影树、异特龙混血儿仚屳王妃、小棘龙三界、高棘龙获勼尔舟和巨刺龙刺娃——这个新一轮的神龙帝国特别行动小组,他们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容。原来他们早就等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少年明知道自己逃无可逃,可还是本能地想去抱住那个木筏。
巨戟龙影树王爷声音温和地道:“少年,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跑了,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这时,小棘龙三界、高棘龙获勼尔舟和巨刺龙刺娃三只神龙已下到水里,将少年围了起来。岸上的巨戟龙影树王爷和仚屳王妃正面对着少年。巨戟龙影树这个去年早春第一个“发现”少年、然后持续一年半载追逐少年的神龙,再一次这么近在咫尺地出现在少年面前。少年绝望地想:自己除非死掉,不然永远无法摆脱他和他带领的龙兽了。
巨戟龙影树王爷继续声音温和地道:“你知道吗?星灯先生一直在等你呢!”
听到星灯先生这个名字,少年心中一颤,心脏顿时狂跳起来。难道星灯大先生还没有死吗?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
此时,第一缕阳光像神光一样照射在巨戟龙影树王爷身后的玉印石上,让它顷刻间像神迹一样一点点从上往下展现出来,宛若一方天帝的玉玺闪着金光。
而在这巨大的玉印前面,巨戟龙影树王爷背衬着神迹说道:“少年,我们这一次千里迢迢来找你,与以往不同,我们真的只是想把你带回到神龙帝国。”
异特龙混血儿仚屳王妃声音温柔地补充道:“还有那个赤水河旅店老板禤郎,也在神龙帝国等着你。”
少年云沙一听,心里猛地一紧,难道禤郎也被抓到神龙帝国了。他不知道,禤郎是自己寻找星灯先生到达神龙帝国才被抓住的。
巨戟龙影树王爷声音更加温和地说道:“我们只是想把你和麒麟仙草带回星灯先生身边。因为你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而麒麟仙草是他最放心不下宝贝,有你们在他身边,他就能天天开开心心的了。”
这时,随着东边太阳的不断升高,阳光已经照到了巨戟龙影树王爷和异特龙混血儿仚屳王妃的脸上和身上,他们庞大的身体和后面辉煌的玉印山融为了一体。
异特龙混血儿仚屳王妃道:“是啊,他天天都在念叨你们的名字。”
“我不认识星灯先生。”少年颤抖的声音终于说出话来,他知道这是他们诱骗自己的计谋。他想,如果星灯先生在念叨自己的名字,他们为什么说不出自己的名字,他们明显就是危害了星灯先生和禤郎,现在就是要将麒麟仙草抢到手。只是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麒麟仙草在自己手上。
仚屳王妃伸出双手,柔声说道:“少年,把你手上仙草瓷罐交出来吧!”
少年云沙绝望地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我没有……没有什么仙草瓷罐……”
仚屳王妃笑容可掬地道:“孩子,别这样,要不然你自己背着包袱跟我们走就行了,可你跟不上我们的速度,所以,你最好还是骑到获勼尔舟背上,多省力啊!”
“对对对,就这样,小子,来享福吧!”夜绿色高棘龙获勼尔舟在初升的旭日与晨光交织中迈开巨步,踩出巨大的水浪,缓缓走到少年身侧,生怕一下将少年撞倒,或担心自己踩出的水花将少年淹没。他那十多米长、三米多高、七八吨重、头颅长度都超过一米的庞大身躯,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岩,在晨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少年完全笼罩其中。
少年云沙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向后退却,可身后已是浅滩边缘,退无可退。高棘龙获勼尔舟伸出巨爪,轻巧而坚定地一把将他抓起,稳稳放在自己高达三米高的宽厚背脊上。那动作流畅得如同吊臂机将一件小物件轻巧吊升至高台,既精准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站在岸上不远处的巨戟龙影树王爷与异特龙混血儿仚屳王妃看到这一幕,终于放下心来,不约而同地舒出一口长气。他们迎上前来,双双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坐在高棘龙获勼尔舟背上的少年。
少年浑身颤抖,几乎无法坐稳,仿佛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叶子。
仚屳王妃俯身靠近,声音如春风般轻柔,附在少年耳边低语:“好孩子,别害怕,你很快就能见到星灯先生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少年云沙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满心绝望如潮水般涌来。他明白,此时此刻,无论怎样抗议与挣扎,都已无济于事。如果能见到星灯先生,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知道这是神龙巨兽的诡计,而且,他现在正要去完成星灯先生的嘱托,完成他的神圣使命啊。这下全完了。他难过地流出了泪来,晨日中,每一滴泪水都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此时,水中的苍葭色小棘龙三界与沙漠绿巨刺龙刺娃也欢快地踏着巨大的水花走上岸来。他们一左一右,与龙影树王爷、仚屳王妃形成两个阵列,将高棘龙获勼尔舟背上那渺小如豆的少年围在正中央。一行身影在朝阳的映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辉,稳步朝着前面那座在晨光中如金子般熠熠闪光的玉印山行进。
就在神龙巨兽们押送着少年云沙,正欲沿着玉印山西侧山道继续前行之际,队伍末尾突然传来一阵惊惶失措的嘶吼——位于高棘龙获勼尔舟尾部右侧的小棘龙三界,猛地甩动起他那硕大而沉重的头颅,发出凄厉的叫声。
“不好,是行军蚁!”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处获勼尔舟左侧的巨刺龙刺娃也察觉到了异样,失声惊呼。
原来,不知何时起,密密麻麻的森林行军蚁已悄然爬上小棘龙三界的脊背与头顶。这些在庞然大物面前几乎微不可见的小生物,却令向来能上天入地、无所畏惧的神龙大英雄三界陷入极度的惊恐。平时常说“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可此时此刻,这些无孔不入的小东西正朝着三界的嘴巴、鼻孔、眼睛、耳朵甚至更私密的部位疯狂钻爬,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与麻痒。小棘龙三界痛苦不堪,连眼睛都吓得紧紧闭上,几乎失去了方向感。
巨戟龙影树王爷见状,急忙高声指挥:“界儿,快!快往江水中跑,用水淹死他们!”他一边喊,一边指引着几乎丧失视力的小棘龙三界,“向右转,一直向前……就这样,继续走……到水边了!快,冲进去!冲到水里去!”
惊慌中,小棘龙三界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猛地扑入了江水之中,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而此时的江岸与地面,早已被黑压压的森林行军蚁覆盖,仿佛一片蠕动的暗影。
尽管暂时躲入水中,三界仍不敢大意——他作为棘龙虽是水中神龙,能长时间闭气潜游,却依然心有余悸,迟迟不敢浮出水面。
然而,更严峻的局面很快出现。刚才还在为三界焦急的其他四只神龙,也纷纷遭到行军蚁的围攻。无数行军蚁迅速爬满了他们庞大的身躯,刺痛从每一寸薄弱处的皮肤传来。这四只向来威风凛凛的巨兽,此刻也只能紧张地眯起双眼,跌跌撞撞地向水边逃去。
在这之前,谁又能想象这样一幕:这些打遍天下号称无敌的神龙霸兽,竟被一群微不足道的蚂蚁逼得狼狈不堪、四处逃窜?世界上的强大,到底该如何衡量?强弱之势,真是变幻莫测,此一时,彼一时,无人能轻易断言。
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驮着少年云沙的高棘龙获勼尔舟,因一开始太过关注背上的“重要货物”,反应稍迟了一些。等他意识到危险,行军蚁已几乎爬入了他的眼睛。突如其来的剧痛与惊恐使他猛地甩动身体——就在这一刹那,原本紧紧趴伏在他背上的少年云沙,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抛出,凌空飞起几十米高,最终朝着五十米高的玉印山石壁方向急速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命运似乎仍留有一丝仁慈。少年云沙在下坠过程中,先是被崖顶一株干枯多年、枝杈密布的巨大古树阻拦了一下,枯枝虽脆,可由于数量太多,因而有效减缓了他坠落的速度。几乎完全是凭着昔日攀岩的肌肉记忆,少年云沙在生死瞬间猛地伸出手,奇迹般地抓住了悬崖三四米高处一道狭窄的石褶缝隙中一棵小树。
玉印山宽约八十米,高约五十米,厚度则约二十米,四面如刀削斧劈,陡峭近乎垂直。悬崖下四周围绕着一个万年古镇。但凌晨前突然到来五只神龙虽然没有袭扰他们,可被吓醒的他们全都扶老携幼逃之夭夭了。现在回头看这件事,五只神龙的到来反而拯救了这个古镇数百人口,如果他们不走,都将葬身于亿万只行军蚁中。
此时,悬崖壁中的少年,如果还有几月前的本领,再辅以他曾拥有的返星装备,他是能够轻松爬上这座不是太大也不是太高的石山的,可今非昔比,现在的他早已不复从前,再也无力徒手完成这样的绝境攀岩了。
他悬在石壁之上,兽吼与江风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
被困于石壁间的少年云沙,此刻正陷入前所未有的绝境。他悬在半空中,上下无依,既无法触及头顶遥远的壁顶,也难以够到脚下数十丈深的壁底。虚弱的身体早已不听使唤,原本只需稍一用力便能攀上小树的动作,如今却成了奢望。他只能徒劳地死死攥住那棵从岩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小松树,任由自己的身体在风中微微晃动。
那两个加起来不过十余斤的包袱,此时对他来说,却重若泰山,或者就像常言说的“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每多悬停一刻,就多一分坠落的危险。
确实,从目前的处境来看,少年几乎毫无生还的可能。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他都仿佛被命运逼至绝境,哪怕神龙不再前来侵扰,等待他的结局似乎也早已注定——唯有死亡一途。尤其当他低头望向脚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浓雾般彻底笼罩了他的心,沉重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然而,人类的本能就是如此——即便面对无法逆转的绝境,求生的意志依然会在最后一刻迸发。在生命即将消逝的瞬息之间,人依然会拼尽全力抓住哪怕一丝丝存续的希望。这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既悲壮,又可敬;既令人肃然钦佩,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与可怜。
而就在此时,少年手中紧紧抓住的那棵细小却坚韧的松树,深深震撼了他。在这座高达五十米的完整巨石之上,仅有一道不足半尺高、五尺宽的狭窄裂缝,竟能孕育出这样一株生命。它历经千万年的风霜雨雪、酷暑严寒,甚至在连续十余年大旱无雨的恶劣环境中依然顽强存活。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意志、何等坚韧的毅力,才能支撑它一次次在绝境中存活下来?
力量正一点一滴从少年身体中流逝,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却仍死死攥住那棵小松树。他凝视着它,仿佛能从它身上汲取某种信念。而更重要的,是他一下告诫自己——身上还背负着的那两个行囊,里面装着的,是他尚未完成的重大使命。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怎么能够任由自己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能死,也不该死。
森林行军蚁如同毁灭性的潮水般席卷而过,所到之处的地表变得一片荒芜,草木尽毁,连一丝生机都未能留下,简直片甲不留。
在经历了这场浩劫之后,那五只曾机智地躲藏在水中的神龙,终于小心翼翼地重新回到了岸上。他们暗自庆幸自己今天侥幸躲过了一劫,然而内心却五味杂陈——眼看到手的少年就这么飞了,实在是让他们既感到一丝高兴的同时,又忍不住难过。他们四下打量的眼中毫无神采,几乎不抱任何希望。
小棘龙三界低声叹息道:“他肯定已经被那群凶残的行军蚁啃噬得只剩下零星骨头了。”
巨刺龙刺娃摇了摇头,声音中充满了无奈与绝望:“那样恐怖的阵仗,一个人类小孩怎么可能还会剩下什么?怕是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了。”
巨戟龙影树王爷垂下了头,满脸难过与自责,喃喃道:“这下我们回去该怎么向龙皇交代呀!任务再次失败,无颜面见圣上啊。”他心里还想说“龙皇以后将如何看待自己的无能啊”,却没有说出口。
异特龙混血儿屳屳王妃抚摸着夫王,轻声安慰大家,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与接受:“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毕竟连我们自己都差点在这场灾难中丢了性命,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只有之前驮着少年云沙的高棘龙获勼尔舟沉默不语,因为毕竟少年是从他身上失去的,他甚觉责任重大,就像曾经的马普龙又双叒叕一样。
影树王爷等五只神龙一时之间竟如五个茫然无助的孩子,颓然跌坐在玉印山下镇街外侧的岸坡空地上。当那位早已陷入绝望的少年再度目睹这些神龙出现在石壁下方外侧时,心头涌起的是比先前更沉重的绝望。他清楚地知道,若不是因为小棘龙三界刚遭受行军蚁的袭击、受了伤,以它平日的力量,只需纵身一跃便能飞至他所悬挂的高度,轻易将他从绝壁上攫下。可眼下,这五只神龙的眼睛都因行军蚁的攻击而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他们仍时不时痛苦地揉搓双眼,因此暂时还没有谁察觉到绝壁上那个苦苦支撑的他。
少年内心矛盾至极:既盼他们尽快离开,以免自己被发觉;又恐惧他们真的一走,自己必将力竭坠亡——他已明显感到双臂发软,再难持久。或许被神龙捉去,尚不至于立刻丧命;可如果他们就此离去,他必定摔得粉身碎骨。这真是生死两难、彻头彻尾的绝境!
谁知就在这时,先前少年从空中跌落时撞断的几截枯枝并未全部落下,一阵江风吹过,又有两根断枝从玉印山顶簌簌飘坠。他们沿着石壁一路磕碰、弹跳着向下摔落——这细微却清晰的声响,顿时引起了五只神龙的警觉。
“他还在!他还在那里!”高棘龙获勼尔舟突然狂喜地冲石壁方向大喊大叫道。
另外四只神龙顿时惊异起来,连声追问:“在哪?在哪里?”
高棘龙获勼尔舟激动得手爪颤抖,几乎指不稳方向,好不容易才抬爪指向那片垂直的石壁。
另外四双眼睛,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捕捉到了绝壁上空那道渺小却顽强悬挂着的身影。
“天啊!”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这一声惊呼,既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这少年竟仍活着、未被行军蚁吞噬;也是震惊于他如何出现在那样一个几乎不可能立足的地方;更是无法想象,单凭一双手,他是怎样在绝壁间坚持了这么久。
小棘龙三界激动地开口:“我这就飞上去把他抓下来!”
异特龙混血儿屳屳王妃的声音也同样发颤:“千万要谨慎!稍有一点失误,他摔下来就绝无生还可能!”
巨戟龙影树王爷也声音发抖地补充:“没错,我们今天都被行军蚁所伤,状态极差,必须想个万无一失的办法!”
高棘龙获勼尔舟迅速提出方案:“这样,我们四个赶到房屋后面的绝壁正下方,让三界飞上去抓他。万一他不慎坠落,我们四个就在
“好!这办法稳妥!”另外四只神龙纷纷赞同。
而在悬崖上方,少年听到他们的对话,浑身颤抖得几乎立刻就要脱力坠下。
五只神龙迅速跨过古镇街道两侧的房屋,他们庞然的身躯顷刻间将七八幢屋子夷为平地。就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细心的屳屳王妃突然瞥见一间垮塌的房屋里露出半截衣柜,而从破裂的柜门中,竟能看到一床厚厚的棉被。她伸手将它拖出,朝大家喊道:“再多找几床来!”
于是几只神龙连忙在倒塌的房屋废墟中翻找,最终凑出十几床棉被,迅速将它们铺在街后石壁的正下方、少年可能坠落的位置。这样,即便他们没有亲手接住,少年也有机会摔在柔软的被褥上。
小棘龙三界见一切准备就绪,请示道:“王爷爸爸、王妃妈妈,我上去了?”
影树王爷和屳屳王妃同时叮嘱:“界儿,动作务必轻缓,别碰伤他。你这样飞上去,稍有不慎就可能撞死他。”
小棘龙三界郑重点头:“我明白,你们放心!”
说罢,他纵身一跃,腾空近百米高,精准地落在玉印山山顶——那处宽度仅二十米的险峻石顶平台上。他小心翼翼挪至绝壁边缘,俯身仔细观察,随后尝试以倒挂金钩的姿势伸手去够悬在壁间的少年。可绝壁顶缘的岩石承受不住三界几吨重的身体,突然开裂、崩落,大块石头紧贴着少年的身体呼啸而下。
若这块石头直接砸中少年,他必定当场殒命。
而未能砸中少年的巨石,却意外砸中了地面上躲闪不及的高棘龙获勼尔舟,将他背上的高棘骨帆撞断一半,顿时鲜血如注,疼得他嘶声嚎叫。尽管付出半边棘帆的惨重代价,但也正因棘帆的缓冲,保护了他的内脏未遭致命冲击。
几乎与落石同一时间坠下的小棘龙三界,今年体重又增加了一吨,他如同一块四五吨重的巨石自高空猛然砸落。此时哪怕他只轻轻擦碰到少年,也足以令其丧命;而若是砸中地面任何一位神龙伙伴,都将造成双方暴毙的惨剧。
千钧一发之际,在离地不足十米的高度,小棘龙三界猛地用双腿在石壁上奋力一蹬,借势起跳,凌空飞出数十米远,最终落在古镇街道之外的空地上,惊险地避免了一场自相残杀的悲剧。
然而,就在五只神龙惊慌闪避、尚未站稳之际——筋疲力尽的少年云沙,却被小棘龙三界下坠时带起的猛烈气流刮得彻底脱力,仅晚三界一步,也从绝壁间直坠下去。
侥幸的是,他不偏不倚,正好摔在那堆神龙预先铺好的棉被上。
由于场面极度混乱、气氛紧张,加之人类的体型在这些神龙眼中太过微小,竟一时谁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坠下。少年在惊魂甫定之后,迅速爬起身来,跌跌撞撞躲进几间被神龙踩塌的房屋废墟中,找到一个尚且坚固的角落躲藏了起来。
而当几位神龙回过神来,正要寻找绝壁上的少年、却愕然发现他已不见踪影,少顷,正当他们陷入困惑与搜寻之际,却猛然看到大批古盐国的人类军警,已从二三十公里外的上游顺溪场赶赴至玉印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