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总默默地听着,夹起一块熏鱼,鱼肉紧实,甜咸适口,是熟悉的味道。汪明珠的抱怨,正是高天原模式对传统贸易渠道产生冲击最直接的体现,也是李李口中“溅一身脏水”的具体化。他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反馈,但从汪明珠——这个他一路看着成长起来的伙伴——口中说出,感受尤为真切。
“价格战是最低级的竞争。”宝总放下筷子,缓缓说道,“‘阿拉丁’能压价,无非是牺牲品质,或者挤压供应商利润。时间长了,问题自然会暴露。但客户习惯的改变,确实是个大问题。”
“是啊!道理谁都懂,可眼下这关难过啊!”汪明珠叹了口气,“感觉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做事的,反而被逼得没路走了。”
一直安静吃饭的玲子,这时轻轻插了一句,她手里还捏着一根没摘完的豆角,语气平缓得像在聊家常:“路总是人走出来的。以前刚改革开放那会儿,都说外贸难做,门槛高,关系复杂。阿宝你不是也带着人,一趟趟跑广交会,一封封电报跟外商磨,不也一点点做出来了?”
她抬起头,看了看宝总,又看了看汪明珠,眼神里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通透:“现在不过是换了一条路走。新路,不熟悉,坑坑洼洼,走起来肯定磕磕绊绊。走慢点,看仔细点,一步一个脚印,总归能找到稳当走法的。天底下,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生意?”
她的话,没有任何高深的理论,没有半点煽情的鼓舞,就像这碗里的腌笃鲜,用料寻常,火候到了,滋味自然醇厚。没有指责互联网的不是,也没有否定汪明珠的困难,只是朴素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困难是常态,办法总比困难多,关键在于心态和脚步。
汪明珠愣了一下,烦躁的情绪似乎被这番话熨平了些许,她嘟囔道:“玲子姐说得轻巧……可是慢一步,市场就被别人抢光了。”
“抢光的,或许本来就不是你的。”玲子淡淡地说,继续低头摘她的豆角,“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抢来了也守不住。把自己那摊事做好,比什么都强。”
宝总心中一动,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在至真园,他听到的是对趋势的分析、对风险的预警、对格局的研判,那是“术”与“势”的层面;而在这里,在玲子这方小小的饭桌上,他听到的是关于“根”与“本”的提醒。玲子的“慢”和“稳”,不是保守和退缩,而是一种基于对生活本质理解的定力。这种定力,在当今这个追求“唯快不破”的时代,显得尤为珍贵,甚至可能是一种被忽略的巨大力量。
他想起了湖西厂的成功,核心不正是摒弃浮躁,回归品质和匠心吗?他想起了自己布局精益科技、支持范新华出国深造,不也正是为了“走慢点,看仔细点”,夯实内在的根基吗?玲子的话,像一根线,把他近期看似分散的思考串联了起来。
天下之道,论到极致,不过是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致,也无非是男女间的一个情字。这商业场上的滔天巨浪,归根结底,不也离不开最基础的价值创造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维系吗?追逐风口、炒作概念或许能一时风光,但能穿越周期、历久弥新的,终究是那些把“柴米油盐”做得实在、把“情义信任”放在心上的生意。
这顿家常便饭,吃得格外安静。三人不再多谈生意上的烦心事,只是聊聊菜的口味,说说弄堂里的趣闻。宝总慢慢地喝着温热的黄酒,感受着食物带来的暖意,和这小小空间里流动的、无需言说的温情与支撑。
离开玲子家时,夜已深。弄堂里更加安静了,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汪明珠似乎也想通了些,情绪平复了许多,自己打车回去了。
宝总站在弄堂口,没有立刻上车。他回头望了一眼玲子菜馆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小窗,心中那份沉重感并未完全消失,但却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沉静的力量。他想,或许他的商业布局,不仅需要至真园那样的“雷达”去探测风向,也需要进贤路这样的“锚地”来安定心神。快与慢,攻与守,前瞻与深耕,并非对立,而是可以融合的智慧。
远处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预示着无限可能也暗藏汹涌波涛。但此刻,宝总的心境已有所不同。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只是这份锐利中,多了一份从烟火人间里汲取的、温润而坚定的底气。
长夜未尽,路还长,但他知道该如何一步步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