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总在和平饭店顶楼那场冷峻决绝的“誓师会”,如同吹响了冲锋号。汪明珠、小闲和范新华组成的“湖西针织厂重组临时管理小组”,带着宝总的指令和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正式进驻了那片刚刚陷入死寂的厂区。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宽、更泥泞不堪。管理小组进驻的第一天,迎接他们的不是期待的目光,而是弥漫在整个厂区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怀疑、麻木、甚至隐隐的敌意。厂子停工不过月余,却已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破败之气。
清产核资是第一步。当小闲带着从上海请来的、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和评估师团队,推开湖西厂财务室的门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里是一派狼藉的混乱!文件、账本、票据如同垃圾般堆满了办公桌和地面,显然是停产前仓促混乱甚至故意掩盖留下的痕迹。许多关键凭证缺失,账目混乱不堪,白条、借条、说不清用途的报销单混杂在一起,许多账目明显对不上,涂改痕迹随处可见。
评估师粗略一翻,就发现了多处虚报库存、隐匿债务、甚至挪用资金的疑点!所谓的“资产清单”,与实际盘点的结果相差甚远。财务的窟窿,远比范新华之前交上来的那堆经过“筛选”的资料所显示的,更大、更深、更触目惊心!
“这根本不是账!是一锅粥!是故意搞乱的!”领队的注册会计师脸色铁青,“很多往来款项根本找不到依据!债务关系理不清!这怎么重组?”
小闲的脸色难看至极,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宝总。宝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回了冰冷的一句:“继续查!所有问题,全部记录在案!一笔一笔给我厘清楚!”
与此同时,汪明珠带着人,打开了主要车间和仓库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汪明珠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
巨大的织布机、染色机、后整理设备……大多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国产设备,但保养状况极差!机身布满油污和锈迹,许多关键部件缺乏维护,传送带松弛磨损,控制电路板积满污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织物纤维的粉尘味。地面上工具、零件、半成品杂乱堆放,可见停产前的管理已然失控。
“这些设备……型号不算最老,但缺乏基本保养,损耗严重,开机故障率会很高!”随行的技术顾问摇头叹息,“工艺水平还停留在十年前,生产出的产品成本高、品质低,根本缺乏市场竞争力!”
原料仓库更是惨不忍睹。所谓的“库存原料”,大多是低等级棉纱和化纤丝,堆放混乱,许多包装破损,已受污染。还有大量过时的、颜色土气、手感粗糙的库存布匹,堆积如山,如同巨大的滞销品坟场。
“这些……市场根本不认!都是沉没成本!”汪明珠的心沉到了谷底。湖西厂的技术和管理基础,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百倍!这哪里是重组?这简直是在一片刚刚熄火、却已千疮百孔的废墟上重新点火!
然而,最棘手、最让人心力交瘁的,还是人的问题。
管理小组试图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说明重组意图和初步安排。到会的人稀稀拉拉,许多职工眼神麻木,充满不信任。当范新华硬着头皮上台,试图解释“债转股”、“与未来效益挂钩”等方案时,台下立刻炸了锅!
“什么股不股的!骗了我们一次还不够吗?!”
“我们要现钱!我们的血汗钱!什么时候还?!”
“范新华!侬个骗子!还有脸站在这?滚下去!”
“什么新公司?又是画大饼!我们不信!”
嘘声、叫骂声、质问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将喝剩的茶水瓶、烂纸团扔上台!范新华被骂得面如土色,狼狈不堪,几乎无法继续。
汪明珠不得不站出来维持秩序,但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喧嚣淹没。台下那些昔日老实巴交的工人,此刻眼中充满了被欺骗后的愤怒和绝望转化而成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