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顶楼的套房,如同一个精致的牢笼,困住了宝总的身,更困住了他的心。
连续几日的失眠与内心煎熬,让他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疲惫与焦灼。那堆来自湖西厂的、散发着霉味与绝望气息的文件,如同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不断拉扯着他的理智与情感。
商业的冰冷计算与人性的温热呼唤,在他脑中激烈厮杀,难分胜负。团队成员们理性却刺耳的反对声,依旧在耳边回响。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烦躁地踱步,却找不到出口。
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会先于湖西厂崩溃。
必须找一个地方,让这颗几乎要炸裂的心,安静下来。
他没有叫小闲,独自一人,驱车离开了外滩的喧嚣。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行驶。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龙华古寺。
并非刻意求神问卜,也非寻求神佛庇佑。或许,只是潜意识里,被这座千年古刹的宁静气场吸引,想寻一处能让纷乱思绪暂时沉淀的净土。
停好车,他步入寺中。已是午后,香客不多。冬日的阳光透过古老的香樟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宁静而肃穆。
他买了香,却并未立刻去大殿叩拜。只是信步走着,穿过庭院,绕过钟楼,最后在大雄宝殿外的石阶上,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
他没有进去,只是隔着门槛,望着殿内庄严慈悲的佛像金身,望着佛像前袅袅升起的青烟,听着殿内传来的、低沉而富有韵律的僧侣诵经声。那声音不急不缓,不高不低,如同一种无形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缓缓流淌进他的心田。
他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几口,只是任由烟雾在指间袅袅消散,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没有祈祷什么,也没有刻意去想湖西厂的事。只是静静地坐着,放空自己,让那些日日夜夜纠缠他的数字、报表、债务、风险、哭诉、反对声……都暂时被隔绝在外。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微暖,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闻着空气中清冽的檀香。
渐渐地,心中的狂躁与焦虑,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慢慢沉淀下来。
在一片难得的宁静中,他的思绪开始飘远。不是关于具体的商业决策,而是回想起了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历程。
从苏州河畔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阿宝,到和平饭店顶楼叱咤风云的宝总。这其中,有多少是他个人的努力与算计?又有多少,是时代的浪潮将他推到了风口?是改革开放的机遇?是爷叔的悉心教导与暗中扶持?是李李、汪明珠、陶陶、玲子这些人的相助与陪伴?甚至是……强慕杰、麒麟会这样的对手,在某种意义上也磨砺了他?
所谓的“商业神话”,真的是他宝总一个人只手遮天创造的吗?还是由无数个因缘际会、时代机遇、贵人相助、乃至对手逼迫……种种因素和合而成?
他想起了爷叔的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以前,他更多是从商业风险的角度去理解——种下冒进的因,就得吃亏损的果。但此刻,在这佛殿之前,听着诵经声声,他仿佛对这两个字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因果”,并非简单的迷信报应,而是事物之间一种深刻的、无法割裂的联系与规律。今日之“果”,必源于昔日之“因”;今日之“因”,也必将造就明日之“果”。
湖西针织厂的困境,是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下,一个极端而惨痛的缩影。是昔日计划经济体制之“因”,结出的苦涩之“果”;也是改制过程中简单粗暴、缺乏人文关怀之“因”,酿成的悲剧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