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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股票认购掀巨浪(1 / 2)

外滩海关的钟声,如同钝重的铁槌,一下下敲打在阿宝的神经末梢上。他从那张柔软得令人陷落的皮质沙发里猛地站起,膝盖骨磕碰到柚木桌沿,一阵闷痛顺着腿骨窜上来。但这疼远不及心底那股冰火交织的混乱来得尖锐。爷叔离去的方向只剩下迷离的光影和浮动的衣香鬓影,杯托里那截扭曲变形的烟蒂兀自散发着微苦的余烬味道,无声嘲讽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与那十一个字“烧得出金子,也点得着棺材”一起,带着灼人的分量沉沉压在心头。

路?他迈出了第一步,却被一脚踏进了更深的迷雾。那扇“门”外面,究竟是通往哪里的路?

阿宝几乎是逃离了那根雕花廊柱后的角落。他没有走向正门,那里金光灿灿的旋转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他循着来时的记忆,像一个被追捕的影子,快速穿过铺着厚实地毯却寂静无声的员工通道,推开沉重冰冷的铁制后门,重新一头撞进了上海冬天傍晚湿冷的空气里。后巷幽暗狭窄,弥漫着厨余垃圾的酸腐气息,一辆卸货的板车横亘中间,阻塞了他仓皇的视线。

“喂!侬这只瘪三!眼乌珠瞎脱啦?!走路不带眼睛的?!”

一声尖利粗俗的喝骂和一股巨大的力量同时撞在阿宝的侧肋。他踉跄着被推搡到贴着冰冷肮脏的砖墙上,眼前是一个围着油腻围裙、横眉怒目的胖子厨师,手里拎着满满一桶散发着强烈腥臊味的泔水。

粗鄙的方言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阿宝心头残留的威士忌气味和被爷叔震慑后的恍惚。他瞬间清醒,被推搡的狼狈和在爷叔面前强撑出的硬气轰然倒塌,只剩下弄堂斗狗被踩到尾巴的暴怒。他猛地挺直身体,摘下遮住半张脸的蛤蟆镜,那双在威士忌杯光折射下隐藏着野性和精明的眼睛,此刻喷着火,毫不避让地瞪着那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壮汉。

“侬骂啥人瘪三?!再骂一句试试!” 阿宝的声音不高,带着弄堂滚刀肉那种特有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阴狠。右手已经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那胖厨师被他眼神里毫无预兆爆发的凶光慑住了片刻。但他仗着体格肥壮,加上那股泔水的底气,梗着脖子:“怎么?小赤佬还想动手?!撞了人不道歉?当心爷叔我……”

“够了!”

一声低沉带着疲惫的老者喝止声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对峙。一个佝偻着背、穿着和平饭店陈旧工装的老头从后门探头出来:“老王!去干侬的生活!跟小毛孩计较啥!” 他又瞥了一眼阿宝,那目光浑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小伙子,快走开!这里不是侬该来的地方!”

胖厨师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拎着桶,撞开阿宝的肩膀往后厨通道挪去。老头也跟着缩回了门内,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阿宝粗重的呼吸。

浓重的屈辱感像这后巷的酸腐气一样钻进肺里。阿宝狠狠一拳砸在湿漉漉的砖墙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珠,刺骨的疼痛混合着冰凉和火辣的恨意。他猛地意识到,这才是他的世界!金碧辉煌的和平饭店,不过是海市蜃楼。爷叔的十一字真言冰冷地悬在头顶。金子?棺材?他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零钱——几张毛票加刚才塞给看门老头换来半包大前门剩下的几根皱巴巴的烟——这些才是他当下实实在在的铜钿!

他必须搞到钱!无论爷叔口中的认购证是通天梯还是断头台,没有钱,一切皆空!那个疯狂的念头,从他离开废品站墙根时就隐约盘旋在脑际,此刻终于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急切——陶陶!小闲!还有咸亨路深处那间他们三人赖以栖身的小阁楼!

咸亨路的夜晚,永远浸泡在一种混合着煤球炉烟味、隔夜马桶馊气和廉价酒精挥发物的浑浊空气里。头顶是蜘蛛网般交织的电线,切割着墨蓝的夜空,窄巷两边挤挨着低矮破败的板房,昏黄的灯泡从一个个小小的窗口探出头来,像无数饥饿的眼睛。

阿宝几乎是跑回弄堂口的。远远地,他就看到那盏悬挂在“谢记烟纸店”歪斜雨棚下、沾满油污的15瓦灯泡。昏黄的光圈下,两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店门口马路边,被一团浓烈的劣质烟卷烟雾笼罩着。

“操!真他娘想不通!”陶陶那特有的、带着火药味的粗哑嗓子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狠狠吸了一口夹在指间几乎要烧到烟屁股的烟蒂,浓烟伴随着怒气喷吐出来,“八块一条?阿毛那死赤佬真是疯了!当阿拉是他妈冤大头?阿拉卖出去也就挣不到一块钱差价!还要担惊受怕西康路那帮穿绿皮(公安)的!”

蹲在他旁边的小闲比陶陶矮了大半个头,穿着一件皱巴巴、领子磨破的旧军绿色夹克,他愁眉苦脸地推了推鼻梁上那道用透明胶布粘住的眼镜,声音细弱而焦灼:“陶哥消消气……可……可老山东那边是真要货了呀!讲这两天要断档了,再拿不出东西,他那边的摊点就真的保不住了……” 他说话间,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地上抠着早已发黑的湿泥。

“断档就断档!老子不想干了!”陶陶猛地站起来,一脚将脚边一个空啤酒罐踢飞出去,铁皮罐子咣啷啷滚出老远,撞在墙角。他烦躁地来回踱着那方寸之地,破旧的夹克衫下摆甩动着,“老子真是受够这种看人脸色的日子了!阿宝呢?叫侬去找路子,路子呢?!” 最后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通红的眼睛直接对上了匆匆赶来的阿宝。

昏黄的灯光下,阿宝的脸色铁青,额角还带着方才后巷冲突留下的微汗和狼狈。他停在两个兄弟面前,没有多余的解释。陶陶的暴躁和小闲的忧虑像两股浑浊的溪流撞过来,但此刻他心头压着的巨石,远比香烟断供沉重百倍。

“爷叔,”阿宝喘了口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爷叔给我指了一条路。”

陶陶和小闲同时愣住了。爷叔这两个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压制了陶陶喷发的怒火。他愕然地盯着阿宝,烟蒂快烧到手才惊觉地扔掉:“侬讲啥?啥个爷叔?哪个爷叔?”

“和平饭店的爷叔!”阿宝声音低沉下去,眼神亮得骇人,像两颗烧红的炭,“一张纸片!叫股票认购证!十块钱一张!买到它,摇中号,可能翻十倍!百倍!”

“十倍?百倍?!”小闲失声叫出来,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一丝本能的贪婪,“十块变一百?变一千?阿宝,侬脑子坏脱了?!这是抢银行啊!”他本能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是巨大的风险,或者根本就是骗局。

“骗局?抢银行?”陶陶粗声粗气地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小闲的胆小,但他脸上也充满了疑虑,他一把揪住阿宝洗得发白的夹克领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宝脸上,“你小子给爷叔灌迷魂汤啦?!十块钱变一千?做什么青天白日梦!那老头子是哪路神仙?讲的话靠得住?!”

混乱的念头在阿宝脑子里交织翻滚。爷叔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那张写着工整字迹的本子、杯托里冰冷的烟蒂、和平饭店冰冷奢华的地板、后巷粗鄙的辱骂、十六铺码头的黑暗巷道、雪芝裙角擦过污水的凉鞋尖头……无数杂乱的碎片猛烈地冲撞着他,几乎将他撕裂。没有保障的货源,高企的成本,阿毛随时可能翻脸带来的危险……这条倒卖香烟的路,已经快要走到黑胡同尽头,前路渺茫。爷叔的话,像黑暗里唯一燃烧的火炬,明知道这火能把东西烧成灰烬,但也可能锻造出金子!

“靠不住?”阿宝猛地抬手打掉陶陶揪着他衣领的手,力气大得出奇。他眼中那片疯狂的火焰并未因陶陶的质疑而动摇,反而烧得更加炽烈,像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靠弄堂里这点小打小闹,就靠得住了?!靠阿毛那种敲骨吸髓的赤佬就靠得住了?!小闲侬眼镜摘掉看看!西康路老山东那点可怜巴巴的销路,能撑过三个月我阿宝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几乎是指着小闲和陶陶的鼻子,字字锥心。

“横竖是搏!”阿宝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绝,在这死寂弄堂的夜里,像一柄利刃撕裂沉默,“搏一把!十块钱算什么?!老子就当丢进黄浦江喂了鱼!但万一搏中了!阿拉兄弟三个就不用再蹲在这破弄堂,看阿毛那种垃圾的脸色吃饭了!”

“搏?”陶陶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眼神剧烈闪烁,惊疑、恐惧、不甘……最终被阿宝话语里描绘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巨大诱惑和彻底摆脱现状的渴望点燃,“妈的……横竖都是没路走……”他低声咆哮着,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冲向烟纸店旁边那条更黑暗、堆满杂物的小弄堂深处——那是他们三人合租的那间低矮破败、夏热冬寒的小阁楼。“等我!” 他的吼声在狭窄的巷道里撞出回音。

小闲被阿宝吼得愣在原地,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他看了一眼阿宝眼中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火焰,又看了看陶陶决然奔入黑暗的背影,像是被无形的浪潮裹挟。他脸上挣扎犹豫的神色褪去,只剩下一种认命的、几乎是麻木的顺从。他默默地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也转过身,跟着陶陶的脚步,无声地消失在通向那个破落小窝的黑暗过道里。

一阵穿堂而过的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废纸,打着旋儿扑到阿宝脸上。他僵立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刚才燃烧的孤勇似乎在冷风中微颤。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烟纸店旁边那根落满灰尘、歪斜的电线杆底部——就在那块地方,很久以前,雪芝曾弯腰,用一朵纯白的栀子花擦拭凉鞋尖上的污痕。那里如今只剩下油污和尘土。

阿宝闭了闭眼,那股冰冷的栀子花香和垃圾的酸腐气仿佛又在鼻腔里交织。他不再去看,毅然转身,也朝着那通往破败阁楼、通往一场命运豪赌的黑暗入口走去。横竖是搏!

小阁楼的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推开了。一股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常年不散的霉味、汗臭、烟头味和发黄旧物的气息。不到十平米的狭窄空间里,塞着一张用破门板搭起的通铺,两张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瘸腿凳子,一张糊满油污的矮桌,墙角堆满了装过衣服的纸板箱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唯一的光源是悬在屋顶那盏挂满蛛丝、光线昏黄摇晃的15瓦灯泡。

陶陶站在房间中央唯一的空地上,他刚才的暴躁仿佛被这逼仄的空间挤压成了沉重。他正艰难地弯着腰,从通铺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长条状铁皮饼干盒子。盒子上红绿相间的“囍”字褪色得厉害,边角锈迹斑斑,一把生锈的小挂锁虚扣着。这是他们的“聚宝盆”,里面存着几年来东拼西凑、从牙缝里省下的全部积蓄。

他粗重地喘着气,额头冒着汗珠。小闲则蹲在一个纸箱旁,埋头费力地翻找着什么东西,瘦削的背脊在昏黄的灯光下绷得很紧。

阿宝反手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隔绝了外面弄堂微弱的光线和声音。门板合拢的瞬间,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壮的气氛像浓雾般在狭小的阁楼里弥漫开来。

“哐当!”

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被陶陶摆在了矮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子咬肌鼓起,一双粗糙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意味,用力掰开了那把早已形同虚设的锈锁。盖子掀开。

里面没有想象中令人振奋的钞票,只有一些卷角的毛票,几枚钢镚,几捆用猴皮筋扎好、但面额都是一元的旧钞票码放在底层,最上面压着几张皱巴巴的十元大钞,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塑料粮票——在这个90年代初正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在底层市场仍有零星价值的玩意儿。

陶陶的手指有些发颤,他把所有现金——无论大小,连那几个五毛一毛的硬币都不放过——一股脑儿倒在了油迹斑斑的矮桌上。纸币的霉味和金属的冰凉气息瞬间弥散开来。

“就这些了。”陶陶的声音嘶哑,带着孤注一掷后的空虚,“点!全点出来!”

与此同时,小闲终于从他那个纸箱里掏出了一个用报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他动作极其小心,像捧着易碎的珍宝,一层层揭开泛黄的旧报纸。露出来的,是一个深棕色的皮革表带有些磨损,但金色表壳依旧铮亮的老式半钢欧米茄腕表。镜面有几道细微的划痕。这是小闲那个早已失踪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金属表壳,没有抬头看任何人,声音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阿宝……陶哥……这个……能值点钱吗?”

阿宝和陶陶的目光瞬间被那只表吸引住了。在这堆充满了底层生活苦涩印记的零钞里,这块老物件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刺痛了眼睛。

阿宝没说话,走过去蹲在桌前。小闲也把那块表轻轻放在了钞票堆旁边,像一个战士交出了自己最后的兵器。三人的影子在昏黄的灯下挤成一团,沉默得可怕。

数钱的过程像一场无声的审判。每一张被汗湿的毛票、每一个冰冷的硬币都在诉说着挣扎和卑微。硬币在桌子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叮当碰撞声。

“毛票十七块五角……”陶陶声音越来越低。

“十块整四张……”阿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零钱……三块八……”小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粮票……算它五块?”陶陶迟疑地加了一句,但随即被阿宝瞪了一眼,闭嘴了。

最终,所有现金摊在桌上——八十六块三角。那只老欧米茄表,就算当掉,至多几十块。离爷叔随口提过的那张认购证的基本门槛——一百元——还有一截无法逾越的鸿沟。空气沉得像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弄堂深处不知谁家在放一盘模糊不清的粤语老磁带录音机,一个沙哑的女声幽幽地唱:“……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

“不够……”陶陶颓然跌坐在身后那张吱嘎作响的破板凳上,双手用力捂住脸,指缝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不够啊……阿宝……不够!”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爆发出更加狰狞的决心,“拆床板!去借高炮(高利贷)!去把厂子里的废铜烂铁偷了卖了!我去!”他像被毒蛇咬中一般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站住!”阿宝厉声喝道,一把拽住陶陶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把他抡个趔趄。阿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烧得只剩淬过冰般的冷锐光芒。他刚才点钱的时候,就在盘算最后的退路。没有别的选择了,哪怕那念头刚冒出来就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带着对旧时光里那个清冷身影的亵渎。

“拆床板?”阿宝的声音冰冷得像刀刮骨头,“拆了今晚睡马路?高炮拆骨吸髓侬不知道?偷厂里东西?侬是想马上进去吃牢饭?!”每一句质问都像鞭子抽在陶陶脸上,抽在他那颗被绝望点燃的莽撞之心上。

阿宝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塞满了冰冷的碎石。他走到自己睡觉的那头铺位边,那肮脏油腻的枕头底下,有一个他藏得极深、几乎从未示人的小小硬纸盒。他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埋葬自己的姿势,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比香烟盒大不了多少、手工糊制的白色硬纸盒。盒子表面已经泛黄发脆,四角磨损得厉害。没有打开,阿宝只是用手指极其轻缓地、一遍遍地抚过那粗糙的纸面。陶陶和小闲的目光都死死锁在这个小盒子上,阁楼里只剩下灯泡电流微弱的嘶嘶声和他们粗重压抑的呼吸。

雪芝……那个名字像冰针,悄然刺痛了阿宝指尖下的神经。这盒子里是什么?是当年雪芝悄悄塞给他的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几页抄着普希金情诗的作业纸?还是某个夏夜,在咸亨路唯一那盏昏黄得不像话的路灯下,她紧张地塞给他的一朵素白栀子花干花?

他闭上眼,仿佛又闻到了那缕清冽的、总是被弄堂污浊空气无情吞噬的香气。然后他猛地睁开眼,不再犹豫,掀开了盒盖。盒子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包装极其普通的铅笔,栀子花干花的一角,花叶已经变得极其脆弱而透明,但仍能清晰看到边缘染上的一抹早已干涸变色的、指甲盖大小的暗红污渍!这污渍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凝固在洁白的永恒之上,是那个闷热下午被碾碎的瞬间刻下的耻辱烙印。

“这是什么?”陶陶探过头,看着那支普普通通的铅笔和压在藏着这些没用的东西?

阿宝仿佛没有听见。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朵依旧刺眼的带污渍的花,把铅笔推到一边。他的手指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移开了那叠薄薄的纸。最角!是崭新的!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阿宝猛地将那几张纸币抽了出来,用力砸在桌上那堆零钞中间!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也像是彻底与某段不堪的过去切割。崭新的青绿色票面在昏黄灯光下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带着决绝光芒的亮光!

一共四张!四十元整!

“这……这是……”小闲推了推眼镜,震惊得语无伦次。连陶陶也懵了。

“这是老子的买命钱!”阿宝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八十六块三,加四十!”他的目光死死盯住桌上那堆钱和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一百二十六块三角!够了!”

够了!这两个字像铁钉,狠狠砸进这破败小阁楼死寂的空气里。买认购证的启动资金,够了!用陶陶几经艰难积攒的全部、用小闲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用阿宝深埋心底,带着耻辱和某个特定名字尘封多年的“买命钱”,凑够了!

钱有了。那条路,那条被爷叔用“烧得出金子也点得着棺材”来警示的路,就在脚下!

“走!”阿宝喉咙里滚出这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再无退路的悲怆。“去换钱!卖表!兑粮票!去银行门口排队!”他像个上紧发条的木偶,开始粗暴地抓起桌上所有的钱币。陶陶和小闲也如梦初醒,小闲最后看了一眼那块老欧米茄,狠狠心一把抓起;陶陶则手忙脚乱地把几捆粮票塞进口袋。三个人像一股被暴风裹挟的洪流,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卷进了弄堂尽头被黑暗吞噬的夜色里。

七天七夜。

外滩。中国工商银行,黄浦支行。

银行那扇平日里敞开迎接普通存取的厚重橡木大门,此刻被粗大的铁链和一把巨大的铁将军(锁)牢牢锁死。厚重的金属卷帘门紧闭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合上了它的下颚。但在它紧闭的门口,却涌动着一片令人窒息的、粘稠滚烫的、由绝望和贪婪煮沸的人类海洋!

人!挤满了人行道,溢出了马路牙子,一直蔓延到对面马路的绿化带边缘,甚至攀上了一些路边商店低矮的台阶!成千上万!不,或许更多!一张张焦灼的面孔在初冬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同一种东西——名为暴富的火焰和濒临崩溃的焦灼。汗味、廉价烟草的浓烈烟雾、几天没换洗衣服的酸臭味、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尿骚味……无数种难以言喻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像一块巨大的、粘腻的湿布,狠狠糊在每一个靠近这片区域的人脸上、压进肺里!

阿宝、陶陶、小闲,这三条从咸亨路污浊泥淖里爬出来的小鱼,此刻就像三颗被投入滚沸岩浆的石子,瞬间被这浩瀚无边、几乎要撕碎一切的疯狂人潮彻底吞没!

他们是在第六天的凌晨,当黄浦江面浮动着破晓前最浓稠的黑暗和寒意时,像幽灵一样凭借年轻人特有的钻营和不知哪里搞来的破旧折叠小马扎,终于在这钢铁丛林般的人群中找到了一个犄角旮旯的地盘。此刻,他们已经在这散发着恶臭、脚底粘稠冰冷、人贴着人连移动分毫都困难的地狱里熬过了近三十个小时!

“让开!操!挤你妈个*!”陶陶的脏话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里滚出来,他浑身被汗浸得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冷风一吹,冻得牙齿咯咯作响。他死死护在胸前,用结实粗壮的臂膀和身体顶住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挤压力道——那个装有他们所有血汗的“咸亨路聚宝盆”(那个褪色的铁皮饼干盒子)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破烂夹克衫下滚烫的胸口!阿宝和小闲像是两只精疲力竭的藤壶,死死攀附在陶陶背后,彼此依靠着支撑快要散架的身体不被这狂潮挤倒、踩扁。

“别……别挤了!求求你们!”小闲的呼喊带着哭腔,细弱的嗓音在人声鼎沸中瞬间被撕得粉碎。他的眼镜片早已被汗水和呼出的热气蒙得雾气腾腾,镜架上粘着一道不知谁蹭上来的黑乎乎油渍。他被挤得双脚悬空了一瞬,惊恐地尖叫起来。阿宝用尽最后力气猛力一拽,把他跩回脚跟勉强沾地的状态。阿宝的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出血丝,喉咙里火烧火燎,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睡眠?那是奢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都是对意志力和体力的极限榨取!

“快开门了!顶住!再熬一会儿就有钱赚了!”不知谁在高处吼了一嗓子,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煽动性的绝望狂喜,瞬间引发了新一轮更猛烈的骚动和推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