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外,赵念月的世界里,只剩下周砚那句低沉的问话,和自己心中越来越清晰的回响。
“带走一些东西?”
周砚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赵念月的意思。
“殿下是说……那些被贬谪的县令?”
“不错。”赵念月将那杯冷茶推到一边,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击,“一个人,若是平白无故被赶出家门,总会下意识地带走点什么。或是一件念想,或是一份不甘。那些被崔家排挤走的官员,个个都是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他们斗不过崔家,被赶走时,或许会带走一些……他们认为日后能为自己洗刷冤屈,或是能证明自己并非庸才的凭证。”
周砚压低声音:“可人海茫茫,这些官员被贬往天南海北,早已不知去向。”
“他们不知去向,但我们的人,知道。”赵念月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他想起了母后建立女学,资助寒门士子的深意。那些散布在帝国各个角落的“兰草”,不仅仅是新政的受益者,更是他,是母后,安插在旧势力肌体中的无数双眼睛和耳朵。
一张无形的大网,以京城为中心,迅速铺开。
赵念月并未动用任何官方的驿传系统,而是通过坤宁宫的特殊渠道,将一封封加密的信件,送到了那些名册上“兰草”标记的官员手中。信中没有提及盐州,没有提及崔家,只要求他们暗中寻访,在各自辖区内,是否有十年前曾任清河县令、后因“考评不佳”而被贬谪之人。
三日后,一封来自偏远凉州的加急密信,摆在了赵念月的案头。
信是凉州通判程昱寄来的,他亦是当年受苏浅月恩惠的寒门士子之一。信中写道:
“……辖下有一村寨,名曰‘落雁村’,有一教书先生,姓冯名渊,学识渊博,却终日与酒为伴。学生偶然得知,此人正是十二年前的清河县令。其人常于醉后痛骂‘崔贼误我’,学生以为,或与殿下所寻之事有关。”
冯渊。
赵念月在脑中迅速翻找卷宗,很快便找到了这个名字。冯渊,景和三年的进士,授清河县令,在任一年零七个月,因“治下田亩纠纷不断,致使民怨沸腾”而被罢官,此后便在官场销声匿迹。卷宗上的评语,冰冷而刻薄。
“就是他了。”赵念月对周砚说,“你去一趟凉州。记住,不要许以官位,不要谈及复仇。你只与他谈一件事——公道。”
凉州,落雁村。
黄沙漫天,村子里的土坯房被风沙侵蚀得像一个个巨大的蜂窝。周砚找到冯渊时,他正醉倒在村口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下,怀里抱着个空酒坛,嘴里胡乱念叨着圣贤文章,一身儒衫早已看不出本色,满是污渍和酒痕。
周砚没有立刻叫醒他,只是在他身旁坐下,从行囊里取出一套小巧的茶具,生起一堆小小的篝火,开始煮茶。
水的沸腾声,和茶叶在水中舒展的清香,终于让冯渊有了一丝反应。他睁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迷茫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干净、神态从容的年轻人。
“你是谁?滚……别来烦我……”
周砚不理会他的咒骂,只是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冯先生,晚生周砚,路过此地,讨杯水喝。”
冯渊嗤笑一声,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周砚?没听过。看你这模样,也是个读书人?怎么,是京城里哪个相公家的公子,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体验民间疾苦来了?”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被现实磨平了所有棱角后的刻毒。
周砚也不恼,自顾自地喝着茶:“晚生出身寒门,家母曾身患咳疾,得太后娘娘亲手医治,方才侥幸入仕。”
听到“太后娘娘”四个字,冯渊的动作一僵,眼中的醉意似乎消散了些许。
周砚继续道:“晚生在翰林院时,曾听太后娘娘讲起一桩‘张村沉塘案’。一介女流,被夫家诬陷沉塘,卷宗上写的是‘不守妇道,自寻死路’。可太后娘娘派了女学的学生去查,才发现,那女子不过是个想活下去的可怜人罢了。”
他看着冯渊,目光清澈:“冯先生,您说,这世道,卷宗上的字,和百姓心里的苦,为何总是不一样?”
冯渊沉默了。他抱着酒坛的手,微微颤抖。
周砚也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煮茶,添茶。阳光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冯渊沙哑地开口:“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是个废人,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酒鬼。”
“晚生只是觉得,有些读书人,就算被折断了笔,心里也还藏着一个‘理’字。”周砚将一杯茶递过去,“这个‘理’字,或许一时被尘土蒙蔽,但总有一天,会有人愿意为它拭去尘埃。”
冯渊没有接那杯茶。他死死地盯着周砚,浑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许久,他猛地将怀里的酒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跟我来!”
他转身,步履不再踉跄,朝着村里一间破败的土屋走去。
周砚跟在他身后,看到他从床下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卷卷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的文书。
“我斗不过他们,我连清河县都出不去,是装死才混出关的。”冯渊的手抚摸着那些文书,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可我不甘心!我冯渊十年苦读,不是为了给那帮畜生做粉饰太平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