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静地淌过坤宁宫的琉璃瓦,在庭院的青石板上铺开一层清冷的银霜。晚樱的最后一拨花事已尽,风中只剩下淡淡的草木气息,混着泥土的微腥,是属于深夜独有的味道。
苏浅月独自坐在窗前,没有点灯。她的面前摆着一盘残局,黑白二子在月光下界限分明,厮杀的态势却已凝固。这盘棋,是她自己与自己下的。
那封信烧成的灰烬,早已被晚风吹散,可信上的字,却像无形的刻刀,在她平静的心湖上划下了一道极深的痕迹。雪夜破庙,苦主交易所。她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她的死亡而彻底湮灭,却不想,在她以为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时,被人从故纸堆里翻了出来。
她没有感到恐惧,那份两世为人、早已浸入骨髓的警惕,只是像被拨动的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而后复归平静。她只是有些好奇,好奇那个藏在幕后的执棋人,究竟想做什么。
“太后。”
青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掌灯,只是借着月光,将一件织金披风轻轻搭在苏浅月的肩上。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寂静。
“哀家记得,新任的史馆太史令李修,是恩科的状元?”苏浅月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是,听闻此人文采斐然,策论更是被先帝爷朱笔御批为‘字字珠玑,洞若观火’。”青禾一边为她拢好披风,一边回答。
“去,把他当年殿试的卷子,还有历年来所有的文章,都找来给哀家看看。”
青禾的动作顿了一下。太后已经多年不过问具体的科举人事,更别提去翻一个新晋官员的旧文章。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恭顺地应了声“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浅月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敲击着。她不信巧合。一个性子孤僻、不喜交际的年轻状元,一上任便能接触到宫中最核心的秘档,还能精准地将一封信,越过层层宫禁,递到她的面前。这背后,若说没有推手,她是不信的。
她想看看,一个能被先帝评为“洞若观火”的人,他的笔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夜色更深,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赵念月和赵安禾来了。兄妹二人刚刚从议政殿出来,身上还带着几分夜露的寒气。
“母后深夜还未安歇?”赵念月走上前,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紫砂壶,为苏浅月续上一杯温茶。
赵安禾则坐到苏浅月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异常,才放下心来,像一只恋家的小猫,挨着母亲坐下。
“江南的水患,处置得如何了?”苏浅月问道。
“都妥了。”赵念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完成了一件大事后的轻快,“锦绣阁的船队比我们预想的还快,三日之内,第一批粮食就运到了。李牧的龙骧卫也争气,以工代赈的法子效果极好,如今大堤已经合龙,灾民也都安置妥当。最有趣的是那位陈御史。”
说到这里,赵念月忍不住笑了起来:“儿臣收到前线来的密报,说陈大人刚到灾区时,还端着他那御史的架子,嫌这嫌那。结果一场风寒,差点要了他的命。救他的,正是他口中那群‘有辱斯文’的女医。病好之后,这位陈大人像是脱胎换骨,不仅不再提什么‘祖宗之法’,还主动帮着女医们管理营地,分发药材。前日,他还上了一道万言折子,请求儿臣在全国各州府,都设立女医署,所需银两,他愿意捐出一半的家产。”
赵安禾在一旁补充道:“他那是怕了。我听南下的女医说,他当时高烧不退,人已经说胡话了,嘴里还念叨着‘子曰,子曰’。是我们的人撬开他的嘴,硬把药灌下去的。他醒来后,抱着给他治病的女医的腿,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兄妹俩一唱一和,将一桩朝堂大事,说得像一出街头趣闻。
苏浅月听着,脸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看着眼前这对儿女,一个沉稳果决,一个聪慧通透,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们做得很好。”她没有夸赞他们的雷霆手段,也没有表扬他们的仁心仁德,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有时候,让一个人亲身去泥潭里滚一圈,比在朝堂上与他辩论一百次都有用。让他亲眼看到百姓的苦,亲身感受求生的难,他才能明白,那些写在书本上的‘大义’,究竟有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