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史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去年冬天,他奉旨去整理皇家内库的档案,无意中翻到了一份关于前宁王赵承的陈年卷宗。卷宗的末尾,附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先帝赵衍的亲笔朱批,只有寥寥数字,却看得他心惊胆战。
那上面写着,赵承谋反,曾欲用一种名为“兰草”的秘药,控制朝臣家眷,进而操控整个朝堂。而识破并最终阻止此事的,并非任何一位王公大臣,而是当时还是三皇子妃的苏浅月。此事干系重大,为免引起恐慌,被先帝悄悄压下,只在内库留了这一笔记录。
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刘太史心中一阵冷笑。若不是这位“牝鸡”,这大雍的“纲常”,恐怕早就成了宁王赵承的掌中玩物了。
他放下那张民谣抄本,又拿起另一份刚送来的、来自南下监军的简报。上面只有几行字,却比那民谣更有趣。
“陈御史于华容渡口,因与灾民争抢窝棚,被一老妇以泥巴掷面,狼狈不堪。后染风寒,卧床不起。为其诊治者,正是其在朝堂之上所斥之女医。陈御史闭目拒不服药,女医只留下一句‘病不等人,命是自己的’,便转身去救治其他重症灾民。至晚间,陈御史高烧不退,终遣书童,将药求回……”
殿内一片死寂。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老翰林们,此刻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当众甩了几个耳光。
刘太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所有纸张。他挺直了四十年来因伏案而有些佝偻的腰背,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诸位,”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我且问一句,何为‘德’?”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自问自答:“《书》曰:‘惟善为宝,惟德为辅’。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病有所医,难有所助,是不是德?让国家免于战乱,社稷长久安稳,是不是德?”
“太后一生,所作所为,若这都不算‘德’,那何为‘德’?难道非要将女子禁于深闺,坐视其才华枯萎,坐视百姓流离,才算守了那不知所谓的‘德’么?”
“至于纲常……”刘太史拿起御笔,这一次,笔尖稳如泰山,“《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太后之行,承天之健,效地之坤,以一己之力,载万民之生,何乱之有?我看,这非但不是乱了纲常,反倒是让这天地纲常,前所未有的和谐、稳固!”
话音落下,他不再理会众人震惊的目光,在那卷《今上起居注》的扉页上,挥毫写下了八个大字。
笔锋凌厉,墨透纸背。
“一代贤后,女性之光。”
写完,他掷笔于案,长身而起,对着目瞪口呆的众史官,沉声道:“传我将令,即日起,凡史馆所藏,有关太后之所有言行、决策、手书,乃至民间歌谣、乡野传闻,全部汇总结册,不得有丝毫遗漏。我要为太后,单独立传!”
“此传,不入《后妃列传》,当与开国帝王同列,入《本纪》!”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将一个皇后,以帝王之规格写入本纪,这是大雍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
就在刘太史下定决心,要为苏浅月铸就一座不朽的青史丰碑之时。
那个方才送来民谣的小史官,正在角落里整理那些从民间搜集来的杂七杂八的材料。他翻到一本从说书人手里买来的、印制粗糙的话本,名叫《凤仪天下录》。他本想将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丢掉,可目光无意中扫过话本的序言,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那序言写得神神叨叨,说什么“凤之涅盘,非凭天命,乃赖交易”,还提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苦主交易所】。
小史官嗤笑一声,正要将这无稽之谈扔进废纸篓,可他的视线,却被紧跟在“苦主交易所”后面的第一句话,牢牢吸住了。
“雪夜破庙,烈火焚心,毒入肝肠,是为始……”
雪夜……破庙?
小史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猛地想起,在整理先帝密档时,曾看到过一份残缺的记录,是关于当年苏浅月与赵衡退婚前的一桩悬案。上面只模糊地提到,苏浅月曾在京郊的一座破庙里,失踪过一夜……
他手里的那本薄薄的话本,忽然变得滚烫起来。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悄然爬上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