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里，夜风阴冷。
张伯和他徒弟阿水，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跪在面前的百年跳僵。
这画面太过诡异，以至于两人都忘了呼吸。
湘西赶尸一脉，传承数百年，炼尸、控尸的法门诡谲莫测，张伯自诩为当代翘楚，什么样的凶尸、恶煞没见过？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在任何一本祖上传下的古籍中读到过，一具以凶戾着称的跳僵，会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不是臣服，张伯看得分明。控尸匠与行尸之间，有着主与仆的绝对联系，它本就该臣服。
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寻求庇护的依赖。
“师……师父……”阿水的声音哆哆嗦嗦，牙齿都在打颤，“老……老祖宗它……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被谁给打傻了？”
“闭嘴！”张伯低声喝斥，但他的声音也同样不稳。
他死死地盯着跳僵，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它身上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跳僵身上的伤势触目惊心，那只被融掉半截的手臂，残留着至阳至刚的法力气息，显然是遇到了道门高手，动用了类似“纯阳血浆”的重器。而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凹坑，则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和硝烟味，像是被某种特制的火器所伤。
这些伤势虽然严重，但对于百年跳僵的恢复力而言，并非致命。真正让张伯心神巨震的，是跳僵内在的变化。
他快步上前，无视了阿水惊恐的阻拦，伸出枯瘦的手指，并指如剑，点在了跳僵的眉心。
这是“问灵术”，赶尸人与行尸之间最直接的沟通方式，能感知到行尸最基本的状态和情绪。
往日里，他“问灵”这具跳僵，感受到的永远是一片混沌、暴虐、充满了无尽杀戮欲望的阴煞之气，像一片冰冷的泥潭。
可这一次，他的指尖触及的，却截然不同。
那股暴虐的阴煞之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精纯、凝练、却又无比温顺的尸气。它们不再是狂暴的野兽，而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队，静静地蛰伏在僵尸体内，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更让他骇然的是，在这片平静的“军队”深处，他感知到了一缕微弱但清晰的、独立的意识。
那是一种……类似于“自我”的东西。
就像一潭死水里，突然生出了一株小小的、会思考的莲花。
“这……这怎么可能？”张伯猛地收回手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行尸开启灵智，那是传说中“飞僵”乃至“尸仙”才有的征兆！可自家这具跳僵，分明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怎么会突然之间……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立刻对跳僵下达了一个指令，不是通过控尸铃，而是直接开口，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说道：“你，遇到了什么，指给我看。”
这是一个复杂的指令，需要理解、思考和判断。以往的跳僵，只会执行“起”、“落”、“行”、“止”这种最简单的命令。
然而，眼前的跳僵在听到这句话后，那僵硬的身体明显一震。它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挣扎，然后，它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用一种近乎于痉挛的姿态，颤抖着指向了太平山顶的方向。
做完这个动作，它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呜咽的声音，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似乎光是回忆起那个方向的存在，就足以让它魂飞魄散。
张伯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懂了。
他全懂了。
伤势，是被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打的。但那些人，只是它路上的绊脚石。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太平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