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煤油灯亮起来时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压在山坳里的石磨村。三秒踩着最后一缕天光跨进村委会门槛时,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湿泥,鞋底子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浅痕。西墙上的石英钟咔嗒跳了一下,指向七点整,玻璃罩子反射着窗外渐浓的墨色。
她将帆布包往长条木桌上一放,拉链没拉严实,露出半截红皮笔记本。伸手去摸桌角的煤油灯,金属灯座上积着层薄灰,灯芯缩成个小黑点。火镰擦出的火星子三次才舔上灯芯,橘黄色的光猛地胀开,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株被风刮得歪歪扭扭的玉米。
“三丫头,真要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老支书磕了磕烟锅,烟杆上的铜箍被摩挲得发亮。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下巴上打了结的皱纹,“去年县里来的技术员,拍着胸脯说种反季菜能发家,结果呢?菜烂在棚里,贷款到现在还没还清。”
三秒没接话,从包里掏出张皱巴巴的报纸,铺在桌上。头版照片里的大棚连成白花花一片,标题用黑体字写着“合作社模式引领乡村振兴”。她的指尖在“合作社”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指甲缝里还嵌着白天掰玉米留下的嫩黄浆汁。
“不一样。”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刚从田里回来的沙哑,“技术员是外来的,咱是自己人。我去镇上培训了半个月,人家说只要抱团干,统一育苗、统一销售,风险能分摊,价钱也能谈得高些。”
老支书哼了声,烟锅在鞋底敲出闷响:“说得轻巧。启动资金要多少?买种子、搭大棚、请农机手,哪样不要钱?村东头的王二婶,为了给孙子凑学费,鸡蛋攒了三年都没舍得卖。”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三秒强撑的底气。她垂眼盯着煤油灯的火苗,灯芯结了个黑疙瘩,光忽明忽暗。帆布包里的存折露出个角,那是她在县城电子厂打了五年工攒下的三万块,是准备给弟弟娶媳妇盖房的钱。昨天夜里,她在灯下数了三遍,又连夜托人汇回村里——这点钱,连搭三个标准大棚都不够。
“总得试试。”她把报纸叠成方块,塞进裤兜,“我挨家挨户去说,能凑多少是多少。就算搭不起标准棚,先搞个小育苗室也行。”
老支书看着她往门外走的背影,蓝布褂子洗得发了白,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蚊虫叮咬的红疙瘩。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三秒她娘也是这样,揣着变卖嫁妆换来的钱,领着妇女们在河滩上开垦荒地种棉花,结果一场洪水冲得颗粒无收,从此落下病根,不到五十就走了。
“等等。”老支书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沓用细麻绳捆着的钱,最大面额是十块,最小的是一毛,“这是我攒的棺材本,不多,两千三。你要是赔了,就当给我提前烧了纸钱。”
三秒的手指触到那些带着体温的票子时,忽然想起小时候,老支书总塞给她糖吃,水果糖的玻璃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她咬了咬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把钱小心地放进红皮笔记本里夹着,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煤油灯的光晕里,她的影子忽然挺拔了些。
二、鸡蛋篮子里的温度
王二婶家的土坯房在村西头,烟囱里正飘着晚饭的烟火气。三秒站在篱笆门外,听见屋里传来“啪嗒啪嗒”的算盘声,混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豫剧唱腔。
她在柴垛上坐下,摘了片玉米叶捻在手里。去年冬天,王二婶的孙子在镇上读初中,半夜发烧到四十度,是三秒骑着摩托车,载着祖孙俩摸黑走了十五里山路去卫生院。回来时天刚亮,王二婶往她兜里塞了六个热鸡蛋,蛋壳上还沾着草屑。
“谁呀?”门“吱呀”一声开了,王二婶探出头,银簪子在昏暗中闪着微光。她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围裙上沾着面疙瘩,看见三秒,脸上的皱纹立刻堆成朵菊花,“是三丫头啊!快进来,刚蒸了红薯面窝头。”
堂屋里的八仙桌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咸菜,算盘珠子还卡在“35”的位置。王二婶把三秒往炕沿推,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下,纳鞋底的线轱辘在腿上转了半圈:“听说你要搞那个啥合作社?我这老婆子也不懂新名词,只知道你是个实在娃。”
三秒刚要开口解释,王二婶却起身进了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等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个竹篮,盖在上面的蓝印花布已经洗得发白。掀开布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鸡蛋,白的、褐的,还有几个带着褐色斑点的,在煤油灯下发着温润的光。
“这些蛋,我攒了三年。”王二婶的手指轻轻拂过蛋壳,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本来想等开春卖个好价钱,给小宝凑下学期的学杂费。你搞合作社要花钱,先拿去卖了吧。”
三秒的喉咙像被堵住了,看着那些鸡蛋,每个上面都有淡淡的指纹印。她知道王二婶每天天不亮就去鸡窝捡蛋,怕碰坏了,总用软草垫着;知道她每次去镇上赶集,都舍不得坐三轮车,背着篮子走两小时山路,就为多卖五毛钱。
“婶,这不行。”她把篮子往王二婶怀里推,“小宝的学费要紧,我再想别的办法。”
“啥要紧啥不要紧,我老婆子还分得清。”王二婶把篮子往她怀里一塞,力道大得惊人,“你娘走得早,我看着你长大的。你娘当年领我们开荒,不也是想让大伙过好日子?现在你要干正事,婶能帮一把是一把。”
她转身从炕席底下摸出个铁皮饼干盒,钥匙串哗啦作响。盒底铺着层红绸布,齐齐,用皮筋捆成一沓沓。王二婶数了三遍,连同卖鸡蛋的钱一起塞进三秒手里:“总共六百七十二块五,你点点。”
硬币在三秒掌心硌出印子,带着王二婶手心的温度。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王二婶总把最大的鸡蛋留给她,自己吃碎了壳的。那些鸡蛋的蛋黄,黄得像太阳晒过的谷子。
“婶……”
“别多说了。”王二婶把她往门外推,“隔壁李大叔是个闷葫芦,你去了好好说。他儿子在城里开出租车,前阵子撞了人,家里正急着用钱呢,但他要是信你,肯定能帮衬点。”
篱笆门在身后关上时,三秒低头看了看竹篮里的鸡蛋,在夜色里泛着柔和的光。她把篮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帆布包,上面盖了层旧棉袄——这些鸡蛋,明天得早点送到镇上去卖,要挑个好价钱。
三、烟盒里的秘密
李大叔家的灯亮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哗响。三秒站在院墙外,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女人的啜泣和男人压抑的低吼。
她在树底下站了很久,槐树叶落了满身。去年秋天,李大叔的儿子开出租车追尾了一辆奔驰,修车费加赔偿款要二十万。为了凑钱,李大叔把耕牛卖了,又把准备给儿媳妇做嫁妆的金镯子当了,现在家里连买化肥的钱都得赊账。
就在她转身想走时,院门“哐当”一声开了。李大叔披着件褪色的军大衣出来,脸膛涨得通红,眼角还带着红血丝。看见三秒,他愣了愣,随即往旁边挪了挪,算是让她进来。
堂屋里一片狼藉,搪瓷缸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李大叔的媳妇坐在炕沿抹眼泪,看见三秒,慌忙用围裙擦了擦脸:“三丫头来了,快坐。”
三秒没坐,把帆布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红皮笔记本,翻开记着合作社章程的那页:“大叔,大婶,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我想在村里搞个种植合作社,大伙抱团种菜,统一销售,能多赚点钱……”
“没钱。”李大叔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打断了她的话,“一分钱都没有。你要是来借钱,现在就走,别逼我。”
他的手在发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是最便宜的那种,烟盒已经被捏得变了形。他抖了半天,才从里面倒出根烟,叼在嘴里,却半天没找到打火机。
三秒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十年前,李大叔开着拖拉机去县城拉化肥,回来时遇上暴雨,拖拉机陷在泥里。是他背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三里地,军大衣上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那时候,他的笑声洪亮得能惊飞槐树上的麻雀。
“大叔,我不是来借钱的。”她把笔记本往前递了递,“我是想找大家一起干。你种了一辈子地,经验足,要是加入合作社,负责技术指导,年底能分红。启动资金……我是来看看大伙能不能凑点,多少都行,算入股。”
李大叔没接笔记本,只是猛抽烟,烟圈在灯光里盘旋上升,最后撞在房梁上散了。他媳妇偷偷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说:“三丫头不是外人,她娘当年……”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李大叔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着,“她娘当年领着大伙开荒,结果呢?一场洪水啥都没了!我现在连买种子的钱都没有,拿啥入股?拿命吗?”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三秒心上,她攥着笔记本的手指泛白。就在这时,李大叔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烟盒,抖了抖,从里面倒出一沓钱。都是块票和毛票,最大的是五块,被汗水浸得发潮,边缘卷成了波浪形。
“就这些。”他把钱往桌上一放,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是我偷偷攒的,想给孙子买辆自行车。总共八十七块六,你要是不嫌弃……”
三秒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那沓钱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她知道李大叔每天烟不离手,却总抽最便宜的烟,有时候甚至捡别人扔的烟蒂。这个烟盒里的钱,大概是他一根根省烟攒下来的。
“不嫌。”她把钱小心地收进笔记本,“大叔,这钱算您的入股,年底肯定能给您分辆新自行车,还要带铃铛的那种。”
李大叔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军大衣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别给我画饼。我信你娘,也就信你一回。要是赔了,我就当这钱喂狗了。”
出门时,风卷着槐树叶扑在脸上,带着秋夜的凉意。三秒摸了摸帆布包,里面的鸡蛋安安稳稳躺着,李大叔的钱被她夹在笔记本最厚的那页,像是藏了个沉甸甸的秘密。
四、木桌上的小山
走东家,串西家,三秒的帆布包渐渐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