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过,私信框里的字像刚灌浆的玉米粒,饱满得让她心跳发紧。对方说自家合作社收鲜玉米,价格比镇上粮站高两成,还管上门拉货。她把手机往爹眼前凑,屏幕映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像把晒裂的土地搬进了这方小小的光亮里。
“爹,你看,这人家说能给咱多卖不少钱呢。”春花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尾音都飘着玉米须子似的轻痒。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想让爹看得更清楚些那些承诺的数字,仿佛那不是冰冷的字符,而是已经沉甸甸挂在秸秆上的玉米粒,泛着金黄的光。
爹眯着眼,浑浊的眼珠在屏幕上转了转,像是在辨认地里那些混杂在玉米苗里的杂草。他没说话,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那双手上布满了裂口,像是被岁月和农具反复切割过的土地,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泥土的颜色和汗水的盐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看春花,又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玉米地。
正是七月,玉米秆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墨绿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像是无数双手在轻轻拍打着什么。地里的玉米穗刚露出点黄白的须子,像小姑娘扎在脑后的俏皮辫子,藏在宽大的叶子中间,羞答答的,等着再过些日子就把饱满的果实亮出来。可爹的眼神里却没什么光亮,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他把手机往春花手里一塞,又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似的,动作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粗鲁。
“准是骗子!”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土块似的坚硬,“隔着几百里地呢,咱把钱给了,人家要是跑了,货没了咋办?”他顿了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像是要把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也吐出去,“踏实种地,别信那些虚头巴脑的。”
春花的手僵在半空,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刚才心里那点雀跃像是被爹浇了一瓢冷水,瞬间凉了下去,可又有什么东西像不甘寂寞的种子,在心底悄悄发了芽。她知道爹的心思,老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信的是实打实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的粮食,还有镇上那个能当场点钱的粮站。那些隔着屏幕的承诺,在爹眼里,就像是地里的海市蜃楼,看着好看,走近了啥都没有。
爹已经扛起了墙角的锄头,那锄头的木柄被磨得油光锃亮,带着爹手心的温度和岁月的包浆。他往门口走,脚步有些蹒跚,却依旧沉稳,像是每一步都踏在自家的土地上,踏实得很。“我去地里看看,你在家把晌午饭拾掇拾掇。”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融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绿色里。
门“吱呀”一声关上,把屋里的安静和屋外的风声隔开了两个世界。春花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手机,屏幕上的私信还停留在最后那句“保证让您卖个好价钱”。她咬了咬嘴唇,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爹说得对,万一真是骗子呢,一年的辛苦可不能打水漂;另一个却在不停地念叨,万一不是呢,那可是能多赚不少钱呢,够给娃买新书包,够给爹买两斤好茶叶了。
她偷偷看了一眼门口,爹的身影已经走远了,只有玉米叶的沙沙声还顺着门缝钻进来。鬼使神差地,春花点开了对方的头像,找到那个地址,拿过桌角的纸笔,一笔一划地记了下来。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心里刻下了一个秘密。写完了,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塞进了裤兜里,紧贴着大腿的地方,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那“怦怦”的心跳,一下下撞着她的神经。
晌午的日头越来越毒,像个大火球挂在天上,把玉米地烤得热气腾腾的。地里的湿气被蒸腾起来,混着玉米叶的清香,在空气里弥漫着。爹在地里锄草,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流过脸颊,滴进脚下的土地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像是被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吸了进去。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深色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却依旧硬朗的骨架。
他时不时直起腰,捶捶酸痛的后背,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这片地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从年轻时候起,他就跟着爹在地里刨食,后来又把这片地交到了自己手上。春种秋收,寒来暑往,他对这片地的熟悉程度,比对自己的手指头还要清楚。哪块地的土肥,哪块地爱长草,哪片玉米长得旺,他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可现在,看着这些长势喜人的玉米,他心里却没多少底。往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开始盘算着秋收后拉着玉米去镇上粮站的事了。粮站的老王是个实在人,虽然给的价钱不算高,但从不缺斤少两,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踏实。可今年不一样,春花说的那个合作社,像根小刺似的扎在他心里,不深,却总有点不舒服。
他不是没想过能多卖点钱,谁不想呢?家里的开销一年比一年大,春花的娃要上学,学费书本费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自己这把老骨头也时不时闹点毛病,药钱也得备着。可他更怕,怕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怕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最后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见过村里有人被骗,买种子的时候被人忽悠,结果种下去长出的全是杂草,一年的收成就这么毁了,那人蹲在地里哭了一整天,嗓子都哭哑了。从那以后,爹就更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手里摸到的了。
“爹,回家吃饭了!”春花的声音从地头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端着一个大碗,里面是刚蒸好的玉米饼子,还有一碟咸菜,绿油油的,看着很爽口。
爹停下手里的活,拄着锄头喘了口气,朝着春花的方向应了一声。他慢慢走到地头,接过春花递过来的水瓢,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瓢凉水,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像是浇灭了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刚才跟你说的事,你别往心里去。”爹拿起一个玉米饼子,咬了一大口,饼子的香甜混着玉米的原味在嘴里散开,“咱庄稼人,就靠这地里的粮食活着,不能冒那个险。”
春花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咸菜,小声说:“我知道了爹,我没往心里去。”可她裤兜里的那张纸条,像是有了生命似的,隔着布料硌着她的腿,也硌着她的心。
吃过饭,爹又去了地里,春花收拾完碗筷,坐在炕沿上,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她点开那个私信框,对方又发来几条消息,问她考虑得怎么样,还说如果不放心,可以先少发点货试试,看到钱了再继续合作。
春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手指在屏幕上悬着,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她看向窗外,爹的身影在玉米地里慢慢移动,像一个固执的标点符号,嵌在那片绿色的文章里。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穷,爹总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来,肩膀上扛着沉甸甸的锄头,也扛着一家人的生计。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爹不那么辛苦,能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点。
现在,好像有个机会摆在眼前,可她却不敢伸手去抓。她怕爹生气,更怕真的像爹说的那样,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心里那点不甘又像野草似的疯长,她总觉得,也许这次不一样呢?也许真的能多赚点钱,让爹不用再那么拼命,让娃能穿上新衣服,背上新书包。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给对方回了条消息:“我再想想。”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扔到一边,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赶紧拿起针线筐,想找点活计转移注意力。筐里是给娃缝的小褂子,布料是她赶集的时候挑的,蓝色的,上面印着小鸭子的图案,很可爱。她拿起针,穿上线,可眼神却总也集中不到布料上,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有无数根线缠在了一起。
傍晚的时候,天有点阴了,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爹从地里回来了,浑身是泥,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把锄头靠在墙上,拿起毛巾擦着脸,说:“看这天,怕是要下大雨了,得把院里的柴火赶紧挪到棚子底下。”
春花赶紧应声,跟着爹一起在院子里忙活。柴火堆得很高,是爹冬天攒下的,干得透透的,一点就着。父女俩一趟趟地往棚子底下搬,汗水又浸湿了衣衫,可谁也没说话,只有柴火碰撞的“噼里啪啦”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搬完柴火,雨就下了起来,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哗啦啦”地砸在屋顶上,像是无数只手在敲打着瓦片。春花和爹坐在屋檐下,看着雨幕把远处的玉米地笼罩起来,地里的玉米秆在风雨中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倒下,像是在跟这风雨较劲。
“爹,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不是跟咱这不一样啊?”春花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盖得有点模糊。
爹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她,雨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咋不一样?不都是吃饭干活过日子嘛。”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县城,比咱这热闹,可也没啥稀奇的,人多车多,还不如咱这地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