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背僵了僵,没回头,只是把塑料布又拽了拽:“种了一辈子地,啥虫爱吃啥苗,心里还没数?”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见,“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那天下午,三秒没回家。他坐在地埂上,一遍遍地翻着那本旧手册。阳光穿过豫玉33号的叶片,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关于老品种抗虫基因的描述,像一颗颗钉子,钉得他心里发慌。原来爷爷守护的不只是种子,还有祖辈传下来的耕种智慧,而自己却把这当成了固执。
傍晚时,他看见爷爷背着竹篓往金皇后地里走。篓子里装着个陶罐,里面是黑乎乎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是用辣椒、大蒜和烟梗泡的偏方,奶奶说这是爷爷年轻时在生产队里学的,防虫效果比农药还好。
爷爷没往豫玉33号那边看,只是蹲在金皇后地里,用毛笔蘸着偏方往叶梗上刷。动作慢得像在绣花,生怕液体滴到土里伤了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金皇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
三秒悄悄起身,拿起旁边的喷雾器。他没再用敌敌畏,而是往里面倒了爷爷泡的偏方,对着豫玉33号的叶片细细喷洒。偏方的气味辣得他眼睛发酸,却比农药的味道让人安心。
“这东西得刷在叶梗上。”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三秒手一抖,偏方洒了大半。爷爷走过来,拿起他手里的毛笔,蘸着液体往豫玉33号的叶鞘里抹,“蚜虫都藏在这儿,光喷叶面没用。”
爷孙俩并排蹲在地里,一个刷金皇后,一个抹豫玉33号。暮色渐浓时,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偏方的辛辣混着玉米叶的清香,在晚风里慢慢散开。三秒看着爷爷佝偻的侧影,突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爷爷在菜地里捉虫,爷爷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总能精准地捏起最细小的虫子。
“您咋不早说金皇后能抗蚜虫?”三秒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爷爷往毛笔上蘸着液体,罐子底的辣椒籽蹭了他满手:“说了,你能信?”他轻笑一声,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着星光,“年轻人嘛,总得自己撞撞南墙才甘心。”
三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他想起自己前阵子非要拔掉金皇后,想起爷爷藏在背后的瓦罐,想起那些悄悄撒下的羊粪。原来这场所谓的“暗斗”,从来都是自己单方面的较劲,爷爷只是在默默地守护着两种种子的生长。
接下来的几天,三秒每天都和爷爷一起给玉米防虫。他们用纱布包着草木灰,往豫玉33号的叶背撒;又在地埂上种了圈薄荷,据说蚜虫不喜欢这味道。金皇后那边,爷爷则坚持用毛笔刷偏方,说这样既能防虫,又不伤害叶片上的瓢虫——那是蚜虫的天敌。
王技术员来看过一次,看见他们不用农药,直皱眉头:“这办法太慢,蚜虫繁殖速度快,等你们刷完,玉米都被啃光了。”
爷爷没理他,只是把一片金皇后的叶子递过去:“你闻闻。”
王技术员狐疑地凑过去,刚吸了口气就皱起眉:“有点苦味儿。”
“这就是抗虫基因在起作用。”三秒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金皇后的叶片能分泌苦味物质,蚜虫不爱吃。”他把那本旧手册递给王技术员,“您看,这是1987年的研究记录。”
王技术员翻着手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还有这回事?我怎么没见过这份资料。”他摸着金皇后的叶片,又捏起片豫玉33号的叶子对比,“难怪,豫玉33号的叶片太嫩,汁液含糖量高,可不招蚜虫嘛。”
爷爷蹲在旁边,往豫玉33号的根边埋着什么。三秒凑过去看,是切碎的蓖麻叶——手册里说这东西能驱虫。他突然明白,爷爷早就把这些老法子刻进了骨子里,不需要书本,不需要理论,只凭土地的反馈就能精准施策。
蚜虫渐渐少了。豫玉33号的叶片重新舒展起来,虽然留下不少虫咬的痕迹,却透着股顽强的生机;金皇后依旧瘦小,却挺拔得很,叶片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两种玉米在地里各自生长,又互相映衬,像一对和解的老朋友。
那天收工时,三秒看见爷爷对着金皇后说话,声音轻得像耳语。他悄悄凑过去,听见爷爷说:“你可别骄傲,耐旱不如人家,高产也不如人家。”说完又对着豫玉33号笑,“你也别得意,抗虫这块,还得跟人家学学。”
三秒站在夕阳里,看着爷爷佝偻的身影在玉米地间穿梭,突然觉得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苗,都藏着岁月的密码。老品种的抗虫基因,新品种的高产潜力,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就像爷爷和自己,看似在较劲,实则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
夜风渐起时,三秒把那本旧手册放回书箱。他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字:“没有最好的种子,只有最懂土地的耕种。”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字迹上,像给这句话镀了层银。他知道,这场关于新旧品种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他心里的嘀咕,已经像被蚜虫啃过的叶子,慢慢舒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