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龙出狱后,监狱的生活依旧如同锈死的齿轮,在惯性的轨道上缓慢而沉闷地转动。冬日的严寒没有丝毫减退,反而因年关将近,空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期盼。高墙上的探照灯每晚依旧规律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将森冷的白光投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映照出铁丝网扭曲狰狞的影子。
陈墨依旧每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囚服,穿梭在医院与牢区之间。为阿龙看相之事,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涟漪后,表面已逐渐恢复平静。他并未将此事过多放在心上,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想起阿龙那双带着期盼与最终被恐惧和醒悟取代的眼睛,心中默默祈愿他能将自己的告诫听进去,在外面的世界安稳度日。
然而,命运的轨迹,有时似乎早已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勾勒出轮廓。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陈墨正在药房清点药品,狱警王大力叼着烟,踱步走了进来。他如今对陈墨客气了不少,但也时常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
“陈医生,忙着呢?”王大力随意地靠在药柜上,吐出一口烟圈。
“王警官,”陈墨放下手中的清单,点了点头,“清点一下库存,有些常用药快见底了。”
王大力“嗯”了一声,目光在药房里扫了一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带着几分唏嘘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哦,对了,跟你说个事儿。就前几天刚放出去那个,叫阿龙的,还记得吧?”
陈墨的心猛地一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整理着手中的药瓶,语气平淡地问:“记得。他怎么了?”
“哼,还能怎么?”王大力撇撇嘴,“狗改不了吃屎!听说出去没两天,就去找他以前那帮狐朋狗友,也不知道是谈什么生意分赃不均还是旧怨没清,跟人在一家小饭馆里争执起来,动了手。对方抄起酒瓶子就给他脑袋上来了一下子,开了瓢,血流了一地!现在人还躺在医院里呢,听说缝了十几针,轻微脑震荡,算他命大!”
“哐当——”
陈墨手中一个玻璃药瓶没拿稳,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棕色的药液和玻璃碴四溅开来。
王大力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诧异地看向陈墨:“陈医生,你怎么了?”
陈墨怔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耳边仿佛响起了阿龙急切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以及自己那严肃的告诫:“眉宇之间带有一股煞气…恐有意外波折,甚至血光之灾。”
应验了!
竟然真的应验了!
而且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瞬间从陈墨的尾椎骨窜上头顶。他并非因为预言成真而沾沾自喜,相反,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惊悸与敬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之前对相术的理解,更多是建立在与中医面诊理论互通的“诊断”层面上,倾向于将其视为一种洞察身心状态、推断易患疾病的工具。虽然微晶子强调过“观相可知命”,他也为阿龙指出了风险,但在内心深处,他或多或少仍存有一丝“或许只是状态不佳,提醒一下总归没错”的侥幸心理。
然而,阿龙头上那缝了十几针的伤口,像一记无声却沉重的耳光,将他那丝侥幸彻底打碎。这不再是模糊的“可能”,而是血淋淋的“必然”!相术所揭示的,不仅仅是健康状况,更是某种……某种关乎命运轨迹的、冷酷而精准的规律!
“陈医生?”王大力见他脸色不对,又喊了一声。
陈墨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蹲下身,默默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没……没事,手滑了。”他声音有些干涩地解释道,“只是……听到认识的人刚出去就出事,有点意外。”
王大力不疑有他,哼了一声:“有什么好意外的?这种人在里面就不安分,出去能好的了?迟早还得折进来!行了,你收拾吧,我巡逻去了。”
说完,他摇摇头,叼着烟走了。
药房里只剩下陈墨一人。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些折射着惨淡光线的玻璃碎片,仿佛看到了阿龙破碎的命运,也看到了相术那冰冷而威严的一面。
“眉间带煞……血光之灾……”他低声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心上。
他回想起观察阿龙面相时的每一个细节:那印堂上挥之不去的青黑阴影,那眼底深藏的躁动与狠厉,那虚浮红赤下的青暗底色……当时只觉得是身心失衡的表现,如今看来,那分明就是一道清晰指向灾难的“命理标记”!
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这敬畏,并非恐惧,而是对宇宙间那种无形无相、却又真实不虚的因果律与命运轨迹的深刻认知。他意识到,自己所学、所运用的,并非仅仅是一门“技艺”,而是触碰到了某种更高层级的、关乎生命轨迹的法则。这法则,不容轻慢,不容亵渎,更不容作为炫耀的资本。
微晶子“术不可轻用,需心怀敬畏”的告诫,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有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以往,他更多理解为对患者负责,避免误诊。现在他才明白,这“敬畏”更是对命运法则的敬畏,是对自身作为“洞察者”而非“主宰者”身份的清醒认知。
他可以凭借所学,看到那“煞气”的阴影,却无力直接将其抹去。他能做的,只能是像当时那样,给予最诚恳的警示和务实的建议,试图引导对方避开命运的陷阱。但最终的选择权与结果的呈现,依然掌握在当事人自己手中,以及那更深不可测的“天命”里。
阿龙的遭遇,像一块沉重的警示牌,矗立在了陈墨的修行之路上。
傍晚,风雪终于来临。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洒落,很快便将监狱的一切污秽与棱角覆盖,世界陷入一片单调而冰冷的白。陈墨站在值班室的窗前,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高墙和铁丝网,内心却比这冰雪世界更加清明而肃穆。
他知道,自己对相术的认知,从今天起,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它不再仅仅是一门辅助诊断的学问,更是一面映照命运、拷问人心的镜子。未来运用此法时,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谦卑,时刻铭记这份源于阿龙鲜血的“敬畏”。
风雪呼啸,仿佛在诉说着天地间亘古不变的法则。陈墨轻轻拉上窗帘,将那片苍茫隔绝在外,也将自己的心,沉入对道与术、命与运更深沉的思考之中。相术之门,已向他敞开,门后的道路,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幽深与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