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一节:陈墨被调到清洁组,与微晶子成为工作搭档,在沉默的劳作中初次领悟到“顺应节奏”的道理。)
自那次庭院中关于“落叶与风”的简短点拨后,陈墨与微晶子之间的氛围,发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变化。依旧是沉默居多,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最初的冰冷与隔绝,而是仿佛多了一丝无形的、可供呼吸的缝隙。
陈墨不再急于求成地模仿动作,也不再挖空心思地寻找话题。他开始真正地沉下心来,将清扫公共区域这项工作,当作一种特殊的“功课”。他仔细观察微晶子如何发力,如何呼吸,如何在重复的动作中保持身体的协调与内心的安定。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识专注于扫帚尖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小片区域,专注于呼吸的绵长,专注于身体的细微感受。
这个过程起初非常困难。杂念如同烦人的苍蝇,不断嗡嗡作响——洗衣房的疲惫、1874的嘴脸、父母探视时的泪眼、孙小军那张得意的面孔……这些画面总是不请自来,打断他的专注,让他的动作重新变得僵硬、浮躁。
但他没有放弃。每当心神涣散时,他就想起微晶子那句“追着扫,何时休”,想起老人那静观落叶的从容。他学着将那些翻腾的思绪暂且搁置,如同将扰人的落叶暂时置于一旁,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当下,拉回到手中的扫帚和脚下的地面上。
进展缓慢,但他能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手臂的酸痛似乎减轻了些,不是因为劳动量减少,而是因为发力更顺畅,少了些无谓的对抗。呼吸也似乎能稍微绵长一点,在专注于劳作时,外界的喧嚣和内心的焦躁,有那么几个瞬间,真的仿佛被隔绝开了。
微晶子依旧很少说话,但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停留在陈墨身上观察的时间,似乎略微多了一点点。那目光不再是完全的漠然,偶尔会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评估的神色。
这天,他们负责打扫一条相对僻静、光线昏暗的备用走廊。这里人迹罕至,空气中灰尘的味道更重,只有头顶几盏接触不良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灭。
两人一如既往地沉默工作。陈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节奏,扫帚划过积着薄尘的水泥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感觉今天的状态似乎比前几天要好一些,心神没有那么容易飘散了。
就在他扫到走廊中段,靠近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窗户时,一直默默在他前方不远处劳作的微晶子,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陈墨,望着窗外那被铁条分割成细长条的、灰蒙蒙的天空。
陈墨也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有些疑惑地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
寂静在昏暗的走廊里弥漫,只有日光灯管的滋滋声格外清晰。
良久,微晶子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这片沉寂,清晰地传入陈墨耳中:
“身陷囹圄,心向何方?”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简单,直接,却像一把重锤,毫无预兆地狠狠敲击在陈墨的心防之上!
他浑身猛地一震,手中的扫帚几乎脱手!大脑在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无数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和念头,如同被惊动的马蜂,轰然炸开!
心向何方?
他还能心向何方?
他想向父母,向那个他亏欠了太多的家!他想用尽全力告诉他们,儿子是清白的!
他想向林婉清,向那个痴心等待的未婚妻!他想兑现承诺,风风光光地回去娶她!
他更想向孙小军!向那个毁了他一切的仇人!他想复仇!想让他身败名裂,付出代价!
这些念头汹涌澎湃,几乎要冲口而出。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红。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该怎么说?说他心向仇恨?说他日夜期盼着报复?在这位看似超然物外的老人面前,倾诉这些充满戾气的念头,会不会显得格外可笑和卑劣?
微晶子没有催促,也没有回头,依旧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他那份超然的平静,与陈墨内心翻江倒海的激烈反应,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陈墨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他看着微晶子那仿佛与这昏暗走廊融为一体的背影,忽然间,一种莫名的直觉涌上心头——这个问题,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老人问的,或许不是他现实中的牵挂和仇恨。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胸腔里的怒火,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尽管依旧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
“我……我想出去。想回家,想……想证明清白。” 他避开了直接的“复仇”字眼,选择了相对温和,却也最真实的渴望。
微晶子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追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
“出去之后呢?”
“出去之后?” 陈墨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从未仔细想过。或者说,他所有的思绪都被“出去”这个目标本身,以及出去后要找孙小军算账的念头填满了。出去之后,除了复仇,他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