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退出暖阁,走在冰冷的宫道上,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却感觉内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与皇帝的每一次交锋,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他知道,所谓的“休养”期恐怕要结束了。江南的麻烦暂时解决,海上的博弈却才刚刚进入更凶险的阶段。而皇帝那句“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更像是一道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江南血夜的余波在朝廷铁腕与默契的沉默中逐渐平息,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镇国秦王吴铭在御前那场看似平静实则凶险的奏对后,仿佛真的进入了“休养”状态。他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格物院巡视,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王府,教导吴麒、吴麟学问,或是与徐妙锦闲话家常,仿佛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
但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才能感受到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王府周围的眼线有增无减,来自宫中的赏赐依旧丰厚,却透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朝堂之上,杨士奇等人虽不再公开攻讦吴铭,但每每议及海防、边务乃至工坊事宜时,那有意无意的疏离与审视,清晰可见。皇帝朱标,则保持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既未再召见吴铭,也未对其“休养”状态有任何表示。
在这压抑的氛围中,秦王府内却有一抹亮色。双胞胎吴麒、吴麟,在父母悉心教导和格物院氛围熏陶下,展现出迥异于常童的聪慧与兴趣。
这一日,吴铭正在书房考较二人功课。吴麒对着一幅《坤舆万国全图》(由吴铭凭借记忆和新明探索成果绘制)看得入神,竟能指着琉球、吕宋等位置,说出些当地风物与新明商站的大致情况,其记忆与理解力让吴铭暗自惊讶。
而吴麟则对书房一角摆放的、由工坊制作的简易地球仪和日晷模型更感兴趣。他摆弄着模型,竟能提出一些关于昼夜交替、季节变化的朴素疑问,虽然稚嫩,却已触及了传统蒙学不曾涉及的知识边界。
“爹爹,为何夏天日长夜短,冬天日短夜长?”吴麟仰着小脸问道。
吴麒也转过头来,补充道:“还有,书上说‘天圆地方’,可这地球仪为何是圆的?若真是圆的,
看着儿子们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吴铭心中感慨,仿佛看到了两个小小的火种。他耐心地用地圆说、引力等浅显道理解释,虽未深入,却为两个孩子打开了一扇窥探未知世界的窗户。
“格物之道,在于求真,在于实证,而非盲从古书。”吴铭抚着儿子的头,谆谆教导,“你们日后,无论习文练武,此心不可丢。”
徐妙锦在一旁看着,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孩子们越是聪慧,在这纷乱时局中,未来便可能越是坎坷。
与京城的暂时平静相比,万里海疆却已是烽烟再起。
正式获得“协防”授权(尽管有限)的林风,如同出柙猛虎,指挥着新明水师在东南海域展开了更积极的行动。他利用“扬威号”和“破浪舰”的航速与火力优势,不断巡航、挤压葡萄牙舰队及与其勾结的倭寇活动空间。
这一日,林风得到准确情报,一支由三艘葡萄牙武装商船和十余艘倭寇关船组成的混合船队,正秘密驶往舟山群岛的一处隐蔽海湾,疑似与残余的江南海商进行交易。
机会难得!林风当机立断,亲率“扬威号”及四艘“破浪舰”前往截击。
在舟山外海,两支舰队狭路相逢。葡萄牙人见识过新明战舰的厉害,不敢怠慢,试图利用数量优势包抄。倭寇关船则依仗灵活,试图贴近施放火矢、跳帮接舷。
然而,林风战术刁钻。他并未与敌舰纠缠,而是指挥舰队始终保持距离,利用火炮射程优势,进行精准的远程打击。“扬威号”的重炮重点“照顾”葡萄牙武装商船,而“破浪舰”则用密集的侧舷火力清扫试图靠近的倭寇关船。
海面上炮声隆隆,硝烟弥漫。葡萄牙舰船虽然亦装备火炮,但在射程、精度和射速上全面落后,接连中弹,船体破损,帆缆断裂。倭寇关船更是如同纸糊,在猛烈的炮火下纷纷解体、燃烧。
一场激战,持续不到一个时辰。葡萄牙一艘武装商船被重创搁浅,两艘带伤逃窜,倭寇关船则大半被击沉或俘获。新明水师仅“扬威号”轻微受损,大获全胜。
此战,彻底打掉了葡萄牙远东舰队的嚣张气焰,也极大震慑了沿海残余的敌对势力。林风“海阎王”的威名,响彻东南海域。捷报传回京师,朱标闻之,神色复杂,最终只批了“知道了”三字。
就在海上捷报频传之际,一封来自北疆的密信,悄然送至吴铭案头。信是吴定国写来的,但内容却让吴铭眉头紧锁。
信中,吴定国并未多言边塞苦寒,而是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郁笔调,描述了边军内部的种种积弊:新任将领急于树立威信,苛待士卒;粮饷克扣严重,军心浮动;更令人担忧的是,似乎有不明势力在暗中接触部分军中将校,散播关于朝廷欲削减边军、关于新明威胁论等流言……
“父亲,边军乃国之干城,如今却内忧外患,儿虽人微言轻,亦深感忧虑。若长此以往,恐生大变……”信末,吴定国的担忧跃然纸上。
这封信,像一块巨石投入吴铭心湖。北疆是大明屏障,绝不容有失。郭英败亡后,朝廷虽派了新人,但显然并未能有效掌控局面,反而可能激化了矛盾。那些“不明势力”,会是北元细作?还是朝中某些人的手笔?抑或是……江南残余势力的报复?
他立刻意识到,北疆可能正在酝酿一场比大同之战更危险的危机。而皇帝,似乎还未充分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其注意力被海上和朝堂争斗分散了。
果然,数日后,朱标突然召集群臣,议题正是北疆。原来,蒙古草原传来消息,北元内部似乎发生了权力更迭,新上台的太师扩廓帖木儿(王保保)野心勃勃,正在整合各部,厉兵秣马,边关斥候亦发现虏骑活动异常频繁。
朝堂之上,再次就是否主动出击、如何加强边防争论起来。杨士奇等人依旧主张“稳固防守,以逸待劳”,而勋贵集团则强烈要求增兵北疆,寻机决战,一劳永逸。
争论中,朱标的目光几次掠过站在班列中沉默不语的吴铭。最终,他打断了争吵,缓缓开口:“北疆之事,关乎社稷安危,不可不察。镇国秦王。”
“臣在。”吴铭出列。
“你曾驻守大同,熟知边情。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朱标将难题抛了过来。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吴铭身上。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若主张强硬,胜了未必有多大功劳,败了则万劫不复;若主张保守,则可能被斥为怯懦,更会得罪勋贵集团。
吴铭深吸一口气,早已打好腹稿,朗声道:“陛下,北元新主初立,其志必骄,然其内部整合未毕,战力未至巅峰。此时,我大明当以‘慑’为主,‘战’为辅。”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建议,立刻向大同、宣府等重镇增派精兵,更新军械,尤其是加强火器配备,示之以强,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可派使者携重礼,假意恭贺其新主即位,实则窥其虚实,离间其内部。此外,当严查边军积弊,足额发放粮饷,抚恤士卒,稳固军心。内安方能外慑!待其内部生变,或我准备充分之时,再图进取,方为上策。”
他既没有盲目主战,也没有一味退缩,而是提出了一个立足于现实、兼具强硬与谋略的综合方案,尤其强调了整顿边军内部的重要性。
朱标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吴铭的策略,与他不谋而合,甚至考虑得更周全。
“爱卿所言,老成谋国。”朱标最终拍板,“便依此议。兵部、户部立刻拟个章程上来。增兵、整军、遣使,同步进行。”他目光再次看向吴铭,意味深长,“镇国秦王熟知边务,又与魏国公旧部相善,这整顿边军、抚慰将士之事……便由你统筹如何?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意味着吴铭将再次获得插手北疆军务的权力,虽然范围限于“整顿”与“抚慰”,但其中可操作的空间极大!
杨士奇等人脸色微变,刚要出言反对,朱标却已起身:“退朝!”不容置疑。
吴铭跪接旨意,心中波澜起伏。皇帝终于再次启用他,但将他放在了北疆这个更敏感、更复杂,也更容易出错的位置上。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他知道,自己短暂的“休养”结束了,即将面对的,是比海上风波更加诡谲的北疆暗流。而家中那双日渐聪慧的儿子,也让他平添了几分牵挂与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