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工,这高炉的烟道必须再加高五尺!风力不足,炉温就上不去,炼出的铁水质量不稳,后续一切免谈!”吴铭指着图纸上一处,语气不容置疑。他带来的并非超越时代的黑科技,而是基于明初条件优化后的系统性工程管理、标准化流程和质量控制理念,辅以一些关键环节的技术突破。
“王爷,再加高,工期怕是……”一名工部派来的员外郎面露难色,他负责协调物料,已被这远超常规的要求弄得焦头烂额。
“工期要紧,但质量更要紧!炼不出好铁,造出来的火铳就是烧火棍,上了战场是害人性命!”吴铭斩钉截铁,“物料不够,我去找陛下要!人手不足,就地招募流民,我出双倍工钱!但标准,绝不能降!”
那员外郎喏喏退下,心中暗惊这位王爷的雷厉风行和……挥金如土。吴铭确实不惜成本,新明通过海贸积累的财富,正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座工坊,以确保其能迅速成型。
方孝孺的掣肘如期而至。弹劾的奏章没断过,从“靡费国帑”到“擅募私兵”(指工坊护卫),再到“交通商贾,有损官箴”。工部和户部的文书流程也时常出现“意外”延迟。但朱标这次顶住了压力,凡是涉及天津工坊的请求,一律特事特办。北线战事吃紧,太原外围已经发生了数次激烈交战,明军虽勉强守住,但损失不小,对精良火器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猜疑。
十日后,第一批来自新明的匠师和设备乘船抵达。当那些用油布包裹严实、结构精密的镗床、钻床被小心翼翼抬下船时,连工部派来的老工匠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专门用于加工金属的器械。
工坊的建设以惊人的速度推进。吴铭采用了分段并行施工法,炼铁区、锻造区、机加工区、组装区、火药配置区同步建设,互不干扰又紧密衔接。流民们为了丰厚的工钱和每日管饱的两餐干得卖力,新明匠师的指导则确保了工程质量和效率。仅仅二十天,一座初具规模的军械工坊已然矗立在河畔。
第一座高炉点火那天,吴铭亲自持火把点燃了炉膛。炽热的火焰腾起,映红了他沾着煤灰的脸庞,也映红了周围所有匠人、劳工充满期待的眼睛。风箱在壮汉们的拉扯下发出沉重的喘息,将空气源源不断送入炉心,温度急剧攀升。
“出铁了!”
几个时辰后,随着一声高喊,赤红色的铁水如同温顺的岩浆,从出铁口奔涌而出,流入准备好的模具中。待其稍冷,工匠们上前检验,敲击声清脆,断口呈现细密的灰白色。
“王爷,成了!这铁水质量,比工部最好的广铁都不差!”老陈激动地声音发颤。有了稳定的优质铁料基础,后续的一切才有了可能。
吴铭长长舒了口气,这第一步,总算踏稳了。他立刻下令:“连夜开始铸造铳管毛坯!机加工组做好准备,毛坯一到,立刻开始镗孔!”
工坊进入了日夜不休的全力运转状态。铸造好的铳管毛坯被固定在镗床上,匠人摇动把手,带着特制钻头的铁杆在水利驱动下,缓慢而坚定地旋转,深入红热的铳管内部,切削出光滑笔直的膛线。另一边,木工坊在制作符合人体工学的铳托,火药坊则在严格保密的环境下,按照优化后的配方配制颗粒化火药。
吴铭几乎住在了工坊,每日睡眠不足两个时辰,巡视每一个环节,解决突发问题。他深知,这里出产的每一支火铳,不仅关乎北疆战事,更关乎新明的信誉和未来的生存空间。
就在工坊全力冲刺,距离一个月期限只剩五天时,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护送着几名官员来到了工坊外。为首者,竟是方孝孺的门生,都察院一位姓王的御史,他手持圣旨,面色冷峻。
“镇国秦王接旨!”王御史高声道,声音在嘈杂的工坊外显得格外刺耳。
吴铭心中一动,整理了一下衣袍,带人出迎。工坊内的喧嚣似乎也瞬间安静了许多,无数目光投来。
王御史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圣旨前半部分是对吴铭“夙夜在公”的勉励,后半部分却话锋一转:“……然,闻工坊所用匠人,多涉海外,来历不明;所耗钱粮,数额巨大,账目未清。着都察院御史王文弼,即日起入驻天津军械工坊,监察一应人员、账目、物料往来,确保无弊无私,以安朝野之心。钦此!”
监督来了!而且是以圣旨的形式,名正言顺。方孝孺到底还是将钉子楔了进来。
吴铭面色平静,叩首接旨:“臣,领旨谢恩。”他站起身,对王文弼道:“王御史,工坊事务繁忙,工期紧迫,还请御史行监察之责时,莫要干扰生产。”
王文弼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王爷放心,下官职责所在,定会秉公办理,既要确保军械质量,也要为朝廷看紧钱袋子,更要查清人员来历,杜绝奸细混入之嫌。”他目光扫过工坊内那些明显带有南洋或西洋面相的新明匠师,意有所指。
吴铭心中冷笑,知道麻烦来了。但他早有准备。工坊的核心区域,如火药配置、关键机床操作、特种材料处理,早已被划为禁区,由绝对忠诚的新明护卫把守,即便是监察御史,无他手令也不得入内。账目方面,新明带来的会计师采用了复式记账法,清晰明了,但也设置了必要的财务隔离,防止核心技术相关的采购渠道暴露。
“王御史请随我来,工坊粗陋,暂且为御史安排歇脚之处。”吴铭不动声色,将王文弼及其随从引向了远离核心生产区的一处办公房舍。
接下来的几天,王文弼果然“尽职尽责”,每日带着人四处巡查,拿着清单核对物料,盘问匠人籍贯来历,尤其针对那些新明来的匠师,反复诘问,试图找出破绽。他的存在,像一只苍蝇,虽不致命,却扰得人心烦意乱,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效率。
吴铭对此置之不理,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最后的生产冲刺中。他清楚,只要第一批火器能按时、保质保量地交付,并且在战场上取得战果,王文弼的这些小动作,便不足为虑。
期限前夜,工坊核心组装区内,灯火通明。一百支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新式火铳,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它们比明军制式火铳更轻便,铳管更长,口径统一,护木打磨得光滑趁手。旁边是同样数量、封装严实的定装火药包和铅弹。
吴铭拿起一支,仔细检查了铳管内部的膛线、击发机构,然后递给老陈:“试一支。”
在专门的试射场,随着一声清脆的铳响,远处百步外的包铁木靶应声洞穿!其声不如旧式火铳沉闷,更显尖锐,后坐力也得到了一定改善。
“王爷,成了!射程、精度、威力,均超预期!”老陈激动地老泪纵横。在场的所有核心匠师和护卫,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吴铭抚摸着尚有余温的铳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转身,对等候在一旁的,由朝廷指派的押运军官沉声道:“一百支新式火铳,及配套弹药,已检验完毕,即刻可以装车,发往太原前线!”
第二天,当装载着第一批“天津造”新式火铳的车队,在重兵护卫下离开工坊,向北疾驰而去时,王文弼站在工坊门口,脸色阴沉。他没能找到任何实质性的把柄,反而见证了吴铭如期完成这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吴铭没有看他,目光追随着远去的车队。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随着这些火器,一起奔赴血与火的战场。工坊的炉火不能停,必须继续生产,而他和方孝孺,和整个大明朝廷的博弈,也进入了下一个更凶险的阶段。天津卫的炉火,照亮的不只是津门的夜空,更是大明未来走向的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