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周明的电话,李泽岚对着桌上摊开的张北城东地块规划图静坐了很久。窗外的天色正缓缓沉下去,城市的霓虹穿透薄暮,在图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用红笔标注的“包装厂区”“冷链仓储区”“物流园区”,像一个个沉甸甸的承诺,压在他的心头。苏明远几天前提及的调回北京的提议,此刻不再是模糊的念头,而是化作了清晰的轮廓,在他心里反复盘旋。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根在基层,张北的莜麦还没真正香遍全国,村民的腰包还没彻底鼓起来,他没理由离开。可念安抱着他腿哭着说“爸爸别再走”的模样,苏晴深夜里悄悄抹泪的背影,又像细密的针,时时扎着他的心。更重要的是,苏明远口中的机会,不只是离家近那么简单,那是能站在更高平台践行为民初心的可能。
李泽岚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着,最终还是落在了“陈明”的联系人上。他知道,要想安心离开,必须把张北的事做得妥妥当当,而这离不开陈明的配合。只是他从没想过要把自己的盘算告诉陈明——他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这份在田埂上、工地上结下的情谊,纯粹得容不得半点仕途规划的复杂考量。
电话拨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的不是预想中的安静,而是嘈杂的机器轰鸣声,还有陈明带着几分沙哑的声音:“泽岚?这个点打电话,是北京那边出什么岔子了?”
“陈县长,您还在工地?”李泽岚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诧异。
“刚到冷链仓储区这边,夜里温度低,地基浇筑怕冻裂,得盯着工人把保温层铺好才能放心。”陈明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疲惫,“你要是没急事,我忙完这阵给你回过去?”
“有急事,还得麻烦您多费心。”李泽岚的语气沉了沉,“下周三的企业签约仪式,我想回去参加。另外,张北莜麦产业后续的一堆事,我想趁这次回去,咱们一次性捋顺敲定,给张北留下个能长久走下去的章程,省得后面出乱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陈明爽朗的笑声:“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我正愁几个环节拿不准主意,你回来咱们正好一起把关。再说了,签约仪式缺了你可不行,张老汉昨天还拉着我念叨,说你要是不来,这签约总觉得少了个主心骨,村民们心里不踏实。”
“张大爷的心意我记着,这次回去一定去家里看他。”李泽岚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我还琢磨着,趁这次回去把产业链延伸的时间表、村民技能培训的长效机制,还有复垦耕地的管护细则都定下来。另外,环保督查的流程也得固化,别等咱们不在跟前盯着,企业就偷偷违规排污。这些事早落实,村民早受益,后续就算有人接手,也能无缝衔接,不至于乱了套。”
“你考虑得比我还周全。”陈明的声音里满是赞许,“我这就让办公室连夜整理材料,把人社局、农业农村局、环保局还有各乡镇的负责人都通知到,等你回来,咱们开个专题会,一次性把责任都砸到人头上,绝不留尾巴。你在省厅那边人脉广,有些需要上级协调的事,还得你这次回来一并对接好。”
“没问题,我提前联系省厅的老同事,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跑一趟。”李泽岚一口应下。
挂了电话,李泽岚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他知道陈明是个实在人,只要是为了张北的发展,就一定会全力配合。而他要做的,就是趁着这次回去,把所有能想到的隐患都堵上,把所有能固化的机制都建好,让自己走得无愧于心。
第二天一早,李泽岚就订了最早一班回张北的高铁票。苏晴帮他收拾行李时,一边往行李箱里塞厚羽绒服,一边忍不住念叨:“这刚回来没几天又要走,念安今早起来还抱着你的枕头问,爸爸是不是又要去张北给村民伯伯办事了。”
“这次一定速战速决。”李泽岚从身后轻轻抱住苏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签完约把后续事安排妥帖,我很快就回来。等忙完这阵,咱们带念安去郊区放风筝,去吃他最想吃的草莓蛋糕。”
正说着,念安抱着一个用彩纸包得歪歪扭扭的小盒子跑过来,踮着脚尖塞进李泽岚手里:“爸爸,这个给你,路上吃。吃完了就会想家,想家了就早点回来。”
李泽岚打开盒子,里面是几颗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奶糖,显然是儿子舍不得吃,特意留给他的。他弯腰抱起念安,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眼眶微微发热:“好,爸爸吃完糖就想家,一定早点回来陪念安。”
抵达张北时,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寒风裹着雪粒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冷。周明裹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脖子上还围着围巾,早已在高铁站外候着。看到李泽岚出来,他立刻快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李书记,陈县长本来要来接您,结果城东地块的一台推土机出了故障,他临时赶过去了,让我先送您去县里的宾馆休息。”
“不用歇,直接去地块。”李泽岚摆摆手,拉开车门就坐了进去,“我先去看看现场情况,心里才有底。”
车子往城东地块驶去的路上,周明就像倒豆子一样,把最近的情况一股脑儿汇报了出来:“12家企业的签约材料都核对三遍了,每一份都盖好了公章,绝对不会出纰漏。补偿款的发放清单在全县各个村都公示三天了,我每天都去村里转,没村民提异议。技能培训的教室也布置好了,就在县城的职业中专,企业派来的三位技术人员昨天就到了,正跟人社局对接课程,主要教包装、仓储这些基础技能。”
“环保设备的事确认了吗?”李泽岚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严肃,“别光盯着签约,环保要是出了问题,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您放心,这事陈县长盯得紧!”周明连忙点头,“每家企业都签了环保承诺书,排污口的在线监测设备也都安装调试好了,数据直接连到县环保局的监管平台,一分一秒都漏不了。陈县长还特意交代,每周要派专人去现场抽检两次,一旦发现偷排漏排,直接停产整改,绝不姑息。”
车子刚停在地块边缘,李泽岚就看到了一片忙碌的景象。十几台推土机、挖掘机正有条不紊地作业,车灯在雪夜里亮得刺眼,工人们穿着反光背心,正冒着寒风搬运材料。而陈明正蹲在复垦的耕地旁,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拨开积雪,仔细查看土壤的冻层情况,旁边还围着几位村支书。
看到李泽岚过来,陈明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和泥土,快步迎了上来:“你可算来了,正好,村支书们正问莜麦种植的技术指导和补贴政策呢,你来得巧,正好给大家讲讲。”
李泽岚走到几位村支书面前,笑着打了招呼。东旺村的张老汉一眼就认出了他,激动地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李书记,你真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北京忙得抽不开身,顾不上咱们这儿的签约仪式了。”
“张大爷,我说过要回来,就肯定会回来。”李泽岚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等签约完,我还得去您家喝碗大娘炖的莜麦粥呢,上次喝了一次,到现在都惦记着。”
张老汉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那有啥问题!我让老伴提前给你熬着,保证你喝够!对了,我儿子已经报名参加技能培训了,就盼着厂子开工能去上班,再也不用出去打工了。”
“这就对了,以后在家门口就能挣钱,还能照顾家里。”李泽岚耐心地听着,又跟其他村支书聊了聊耕地管护的事,一一解答了他们的疑问。
等村民们散去,李泽岚便拉着陈明走进了旁边的临时板房。板房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折叠桌,几把破旧的椅子,桌上堆着厚厚的文件和一摞矿泉水瓶。刚一进门,一股煤烟味就扑面而来——屋里生着一个小煤炉,用来抵御夜里的严寒。
“签约流程我再跟你核对一遍。”陈明拉开椅子坐下,从文件堆里翻出一份流程表,“上午十点仪式正式开始,先由县政府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致辞,再请企业代表发言,最后是签约环节,12家企业依次上台签字,村民代表坐在第一排观礼。”
李泽岚接过流程表,逐字逐句地看着,时不时用铅笔在上面标注:“我建议加个环节,签约结束后,咱们留十分钟,我跟村民们说几句。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后续的就业、技能培训和耕地补贴这些实在事,当面说清楚、讲透彻,大家心里才更踏实,也能避免后面有人造谣生事。”
“这个主意好,就按你说的加进去。”陈明立刻点头,又递过来一份文件,“还有,你之前提的产业链延伸,我初步列了个时间表,计划明年上半年引进两家造纸厂和一家物流公司,下半年再对接几家电商平台,你看看行不行。”
李泽岚接过文件,仔细看了起来。表格里的时间节点清晰,责任部门也标注得明明白白,看得出来陈明花了不少心思。他沉吟片刻,补充道:“咱们再成立个产业监督小组吧,组长由你兼任,副组长让周明来当,再选几位威望高的村民代表加进来。这样一来,企业的生产进度、资金使用情况、环保达标情况都公开透明,村民也能更有参与感,就算咱们不在,也有人盯着。”
“这个提议太关键了!”陈明猛地拍了下桌子,“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有村民代表在,既能监督企业,也能安抚村民情绪,简直一举两得。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就去村里选代表。”
接下来的几天,李泽岚几乎开启了连轴转的模式。每天天不亮,他就跟着陈明去地块查看施工进度,小到工人的安全防护,大到厂房的规划布局,他都一一过问。上午,他和各部门负责人开会,把技能培训、耕地管护、环保督查等各项工作一一落实到具体人,还制定了详细的考核标准,谁出了问题,直接追究责任。
下午,他要么去村里走访村民,了解大家的顾虑和需求,要么就泡在临时板房里,梳理各种工作细则。他把自己在基层多年摸索出来的工作方法,一点点融进张北产业发展的各项制度里——比如技能培训要分批次、分岗位,针对不同年龄段的村民制定不同课程;耕地补贴要和管护成效挂钩,避免出现耕地闲置的情况;环保督查要采用“线上监测+线下抽检+村民举报”的模式,确保万无一失。
他还特意抽了半天时间,去了趟张老汉家。大娘听说他要来,特意炖了热腾腾的莜麦粥,炒了一碟爽口的咸菜,还煮了几个自家腌的鸭蛋。张老汉拉着他的手,坐在炕沿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从村里的变化说到自己的养老规划,言语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李书记,要是没有你和陈县长,咱们村哪能有今天啊。”张老汉端起莜麦粥,递到李泽岚手里,“你放心,以后厂子建起来了,我们肯定好好干,绝不给你丢脸。”
李泽岚喝着温热的莜麦粥,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涩。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土地,离开这些淳朴的村民,可这些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只能笑着回应:“张大爷,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以后就算我不在张北,陈县长也会好好盯着,你们要是有啥问题,直接找他就行。”
张老汉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乐呵呵地应道:“那是,我信你,也信陈县长!”
这几天里,陈明也察觉到李泽岚似乎格外“赶时间”。以前开会,李泽岚总会留出让大家讨论的时间,可这次,他总是直奔主题,敲定方案后立刻安排执行;以前走访村民,他会坐下来聊很久,这次却高效地收集完问题,当场就联系相关部门解决。
有一次,两人忙到深夜,陈明忍不住问他:“泽岚,你这次回来,怎么感觉比以前急多了?是不是北京那边有什么安排?”
李泽岚的心猛地一跳,随即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哪有什么安排,就是觉得这些事早一天落实,村民就能早一天受益。咱们辛苦点不算啥,别让大家等太久。”
陈明没再多问,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能跟你一起干实事,是我的福气。”
李泽岚低下头,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掩去了眼底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这种善意的隐瞒,是对这份战友情谊最好的保护。
周三的签约仪式办得格外顺利。天公作美,前几天的小雪停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临时搭建的签约台上,把红色的地毯映照得格外喜庆。台下挤满了人,既有12家企业的负责人,也有来自各个村的村民代表,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容。
上午十点,仪式准时开始。分管副县长的致辞简洁有力,企业代表的发言充满信心。当12家企业的负责人依次走上台,在签约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台下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经久不息。
张老汉作为村民代表发言时,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以前咱就知道守着几亩地种莜麦,一年忙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见不着面。现在好了,厂子建起来了,儿子能在家门口上班,补偿款也拿到了,这都是李书记和陈县长为咱办的实事!我代表全村人,谢谢你们!”
说完,他对着李泽岚和陈明深深鞠了一躬,台下的村民们也纷纷站起身,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签约结束后,李泽岚按照之前的计划,走到话筒前,对着台下的村民们大声说道:“乡亲们,今天的签约只是一个开始,不是结束!接下来,县里会联合企业开展技能培训,保证大家都能学到本事、顺利上岗;复垦的耕地,会有农业技术专家上门指导,种莜麦的补贴也会按时发放;咱们还成立了产业监督小组,大家要是发现企业有违规行为,随时可以举报。我向大家保证,就算我以后不在张北,陈县长也会替大家把事办好,张北的莜麦产业,一定会越来越好!”
村民们的掌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更响亮、更持久。李泽岚看着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后续的事安排得万无一失。
仪式结束后,他们紧接着开了专题会。会上,正式成立了张北莜麦产业发展领导小组和监督小组,陈明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周明担任副组长,负责日常协调工作;监督小组则由两名乡镇干部和三名村民代表组成,每周提交一次监督报告。同时,《张北县莜麦产业链延伸实施方案》《村民技能培训长效机制》《复垦耕地管护细则》等一系列文件也正式通过,各部门负责人当场签下责任书。
散会时,周明激动地握住李泽岚的手:“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些事盯好,绝不辜负您和陈县长的信任!”
“好好干,张北的未来就靠你们了。”李泽岚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满是欣慰。
返程北京的那天,陈明和周明一起送他到高铁站。站台上寒风凛冽,吹得人耳朵生疼。陈明从包里拿出一个密封的玻璃罐,塞到李泽岚手里:“这是张老汉让我给你带的莜麦面,他说你爱吃这个,特意让老伴磨的新面,让你在北京也能吃到张北的味道。”
李泽岚接过罐子,入手沉甸甸的。罐口密封得很严实,隐约能闻到莜麦特有的清香。他抬头看向陈明,这位和自己并肩作战了半年的伙伴,脸上满是真诚的笑意,眼神里没有丝毫怀疑。
“陈县长,后续的事就拜托你了。”李泽岚握紧了手里的罐子,声音有些沙哑。
“跟我客气啥。”陈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在省厅人脉广,以后企业要是有审批上的难题,或者需要对接上级资源,还得你多帮忙搭线。等厂房建好了,我一定给你打电话,你可得来看看。”
“一定。”李泽岚重重地点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高铁缓缓开动,李泽岚趴在车窗上,看着陈明和周明的身影越来越小,看着张北县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心里五味杂陈。这里有他洒下的汗水,有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有视他如亲人的村民,只是他的仕途,终究要驶向新的方向。
回到北京已是傍晚,华灯上,街道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李泽岚拎着那个装着莜麦面的玻璃罐,站在高铁站出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从张北的寒风旷野到北京的霓虹璀璨,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却像是跨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刚走出出站口,就看到苏晴牵着念安的身影。念安一眼就认出了他,挣脱苏晴的手,像小炮弹一样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他的大腿:“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李泽岚弯腰抱起儿子,小家伙立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爸爸,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爸爸以后会多陪念安。”李泽岚心里一软,在儿子额头回吻了一下。
苏晴笑着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肯定没好好吃饭吧?家里炖了鸡汤,回去给你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