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初春冷(1 / 2)

岭南的初春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寒,江风卷着潮气往骨头缝里钻,阳山县政府办公楼没装暖气,瓷砖地面沁着冷意,连窗户玻璃都蒙着一层薄雾。县长办公室的灯亮得比往常早,李泽岚坐在靠窗的旧木桌后,身上套着件厚夹棉外套,指尖却还是冻得发僵——他盯着桌上的单据看了快一个小时,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桌上搪瓷杯里的凉茶早就凉透,杯壁凝着一圈水珠。

桌上摊着三张被透明文件袋封装的交通局报销单据,纸张泛黄发脆,边角被岁月磨得卷边,显然存了有些年头。最上面是5万元的沥青采购单,中间叠着8万元的路缘石付款凭证,最底下压着6万元的混凝土运输费单据,三张单据的日期都钉在2009年12月——彼时陈卫国刚从青莲镇书记升任县委副书记,周志强也才接交通局局长没多久,正是两人权力交接、没人敢细查的“空窗期”。收款方一栏清一色印着“阳山县昌盛商贸有限公司”,字迹比其他栏目淡了半截,像是刻意用快耗尽的墨粉打印,生怕人看清。单据右侧“审批人”处,周志强的签名还带着几分生涩,却盖着鲜红的交通局公章,和他如今在常委会上跟在陈卫国身后、游刃有余的模样截然不同。

旁边散落着几张便签纸,是周凯熬夜整理的线索,字迹被潮气洇得有些模糊:“周建国,48岁,邻县清远清河镇人,周志强远房表哥,2009年10月迁来阳山,租住在城南沿江棚户区,2010年春节后突然失踪,昌盛商贸法人”。这些信息是周凯翻遍县公安局旧档案、跑了五趟清河镇才拼凑出来的,可查到了源头,却像攥着一把湿滑的河沙——周建国失踪时没带身份证,没留联系方式,租住房东阿婆只记得“他走那天拉着两个大行李箱,说去广州打工,再也没回来”;清河镇的亲戚更是摇头说“他出去后就断了联系,连他娘2011年过世都没露面”。

李泽岚拿起单据对着窗外的天光看,试图从纸张纹路里找出破绽。他想起上个月去七拱镇调研,岭南的冬天没积雪,却连日阴雨,2009年修的村路被雨水泡得坑坑洼洼,农户们推着装满桑蚕茧的板车,车轮陷在泥里,好几袋茧子都被泥水浸得发黑。老农王德胜拉着他的手,掌心满是磨出来的硬茧,声音发颤:“李县长,这路2009年修完没两年就坏了,当时说花了大价钱,怎么就这么不经用?开春要运桑苗、送化肥,路走不了,我们全家的收成就完了!”当时他以为是施工质量差,直到元宵节前,即将退休的县交通局老会计赵天成,在县城老酒馆偷偷塞给他这叠单据,他才惊觉,问题出在源头——所谓的“维修材料”,根本没用到路上,连施工队都是周建国找的临时工人,随便铺了层薄沥青就交差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周凯推门进来时,头发被外面的潮气打湿,贴在额头上,手里攥着一叠皱巴巴的银行流水单,纸页边缘被手指捏得发毛。“李县长,还是查不动!”周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躁,他把流水单往桌上一摔,指着其中几页说,“我今天跑了三趟县工商银行,想调2009年昌盛商贸的对公账户流水,银行说‘超过两年的企业流水需市一级金融监管部门批文’;我亮了公安局的查询函,他们又说‘当年的档案存放在市分行库房,调阅需要时间’,这明摆着是故意拖我们!”

李泽岚拿起流水单翻看,上面只有2010年之后的几笔零散小额支出,最大一笔不过两千块,标注着“水电费”,完全看不到2009年与交通局的转账痕迹。“银行那边有没有透话?”他抬头追问,指尖在“水电费”三个字上划了圈——昌盛商贸2010年就没再营业,哪来的后续水电费?显然是有人故意留的“幌子”。

“柜台的小刘偷偷跟我说,昨天王行长特意开了全员会,强调‘近期严格把控2009年交通项目相关账户查询’,还特意点了昌盛商贸的名。”周凯抹了把脸上的潮气,语气带着愤懑,“王行长是陈书记2004年刚上任县委书记时提拔的,这些年跟着陈书记一路升迁,县银行上上下下早就成了他的‘自留地’,没人敢得罪。”

李泽岚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放下流水单,又拿起工商站出具的查询回执,上面“因2010年库房搬迁,昌盛商贸2009年注册档案遗失”的字样格外刺眼。“2010年工商站只是换了个办公室,档案都是专人搬运的,怎么就偏偏遗失了这一家的?”他冷笑一声,指尖划过“档案遗失”四个字,“这借口编得也太不走心了。”

“可不是嘛!”周凯一拍大腿,声音提高了几分,“我找工商站的老林打听,他说昨天下午陈书记的秘书小孙去了趟工商站,跟站长关着门聊了半个多小时,走的时候塞了条硬中华,还说‘陈书记交代的事,务必办妥当’。工商站长本身就是陈书记2010年调整干部时提上来的,哪敢不听他的?”

李泽岚捏了捏发胀的眉心,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陈卫国在阳山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早已把这里打造成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人事上,他手握县管干部的任免实权,这些年通过几次干部调整,把银行、工商、交通、医院等要害部门的负责人全换成了自己人,连私人诊所的张大夫都靠着他的关系拿到了医保定点资格;财权上,县里大额资金的使用看似要过常委会,实则最后全凭他一支笔拍板,工程项目更是想包给谁就包给谁 。

自从元宵节前拿到单据,他让周凯暗中调查,可短短十天,调查就像撞上了一堵铜墙铁壁:除了周建国失踪、银行和工商站不配合,当年负责交通项目档案的王科长也突然“生病”请假——上周还好好的,跟周凯聊过2009年项目的“大致流程”,这周突然说“得了急性肠胃炎,住院输液”,周凯去县人民医院查就诊记录,却发现根本没有他的挂号信息;连他常去的私人诊所张大夫都改口说“最近没见过王先生,不知道他病了”。更棘手的是,市局派来的老郑,昨天去交通局调取2009年的项目档案,结果档案科的人说“2009年的部分档案在2011年的梅雨季节受潮霉变,已经销毁了”——所有与2009年相关的线索,仿佛被人刻意抹去,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陈卫国在县委书记的位置上坐了八年,早就把阳山的要害部门都织成了自己的关系网。”李泽岚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湿冷的江风夹着远处菜市场的喧闹声灌进来,吹得他一哆嗦。他望着斜对面的县委办公楼,陈卫国办公室的灯亮得刺眼,窗户里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偶尔抬手端起茶杯,姿态从容得像没事人一样。“他2009年刚掌权就敢伸手,这八年怕是早就把这里的规矩摸透了,什么‘灵活变通’‘打擦边球’的手段都用得炉火纯青,连三年前的尾巴都扫得干干净净。”李泽岚的声音透着疲惫,“现在县一级的部门全听他的,我们再硬查下去,不仅抓不到实锤,还会打草惊蛇。他要是把剩下的零星证据一毁,这三年前的案子就真成了‘死案’。”

周凯急得直搓手,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厚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三年前的烂账糊弄过去吧?这19万可是2009年县财政挤出来的修路钱,农户们盼了大半年,结果路没修好,钱还被贪了!咱们刚到阳山,要是连这事都解决不了,老百姓该怎么看我们?”

李泽岚沉默了,他靠在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榕树。枝丫上还挂着过年时挂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灯笼纸被雨水泡得发白。他想起刚到阳山时,市委林书记跟他说的话:“陈卫国在阳山待了八年,根基太深,你去了要敢碰硬,也要会碰硬——实在不行,就找张劲松搭把手,他是省管干部里少数没跟陈卫国抱团的,心里装着老百姓。”当时他还没在意,现在想来,林书记的提醒,是早就知道陈卫国在阳山的权力有多稳固。

张劲松在阳山待了十五年,从派出所民警一步步做到政法委书记,为人低调得近乎沉默。常委会上,他很少发言,却总在关键时候投出“弃权票”——既不跟陈卫国的人抱团附和“交通项目先缓一缓,保党政机关开支”,也不主动支持他提的“开春优先修乡村路”。上次讨论七拱镇道路维修资金时,陈卫国拍着桌子说“县里财政紧张,哪有闲钱修村路”,几个常委立刻跟着附和,张劲松却捧着搪瓷杯喝着凉茶,最后轻轻说了句“春耕不等人,农户的事耽误不起”,没明确站队。李泽岚知道,张劲松是省管干部,不归陈卫国直接任免,这也是他敢不站队的底气,可他愿不愿意蹚这趟浑水,还是个未知数——陈卫国在县里经营八年,人脉盘根错节,张劲松要是帮了他,往后在日常工作中难免会被穿小鞋。

“走,去找张劲松。”李泽岚突然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夹棉外套,拉链拉到顶,语气坚定。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要是连张劲松都不肯帮忙,这案子恐怕真的要黄了。

县政法委办公楼在县政府大院西侧,比县政府更冷清,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好几盏,走进去黑漆漆的,只有三楼最里面的办公室亮着灯。张劲松的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咳嗽——岭南的湿寒最易犯支气管炎,他大概是旧疾犯了。

李泽岚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张劲松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张劲松正坐在办公桌前,批改一份“平安建设”工作报告,桌上的搪瓷杯里泡着浓茶,茶叶梗子浮在水面,杯壁凝着厚厚的茶渍。他穿着一件深灰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丝合缝,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明显,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未干的茶水——大概是刚才咳嗽时溅上的。看到李泽岚和周凯进来,他放下笔,摘下老花镜,指了指对面的两把木椅:“这么冷的天,你们俩跑过来,准是查交通局的事遇到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