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在一旁补充道:“李科长,其实还有个原因,这里很多家长都觉得上学没用。他们一辈子没读过书,照样种地过日子,觉得孩子上学又要花钱,还不如早点让孩子在家干活,或者等长大了出去打工,还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去年乡里小学招新生,本来计划招五十人,最后只来了二十多个,好多家长都不愿意送孩子去。”
李泽岚皱紧眉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观念的落后,比土地的贫瘠更可怕。土地贫瘠可以靠技术改良,而观念的落后,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改变。他跟着马海阿支,走到她家的地里。地里到处是石头,土壤呈黄褐色,看起来就很贫瘠。几株土豆苗长得稀稀拉拉,最高的也才到膝盖,叶子发黄,看起来没什么生机。
“这地不行啊,太贫瘠了。”李泽岚蹲下身,用手捏起一把土,土块很硬,里面夹杂着不少小石子。马海阿支叹了口气,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这地,种一年要歇两年,不然就长不出东西。去年天旱,雨水少,土豆收了不到一百斤,够吃三个月,剩下的时间,就只能挖野菜、摘野果,有时候还要靠政府救济。”
李泽岚站起身,看向周围的山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这样贫瘠的土地,石头比土多,庄稼稀稀拉拉,很难想象在这里种庄稼,要付出多少努力。他想起在华东调研时,看到的是成片的稻田、大棚,机械化的耕种设备,还有农家乐里游客满座的热闹景象。而在这里,却是“靠天吃饭”的无奈,是“半年粮、半年野菜”的窘迫。这种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在村里转了一圈,李泽岚发现,像马海阿支这样的家庭,还有十几户。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常年生病,没钱医治,只能在家硬扛,女主人一个人既要种地,又要照顾病人和孩子,不到四十岁,头发就已经白了大半;有一户人家,男主人四十多岁了,因为家里穷,娶不起媳妇,一直打光棍,每天除了种地,就是坐在家门口发呆;还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七八岁了,看起来还像五六岁的样子,瘦小单薄,眼神里缺乏同龄孩子应有的活泼。
走到村口的小卖部,李泽岚走了进去。小卖部很小,只有几平米,货架是用木板钉的,上面只摆着几样东西:袋装的盐、酱油,几桶方便面,还有一些包装已经褪色的饼干,看起来像是放了很久。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马海拉则,看到李泽岚一行人,热情地招呼:“领导,买点啥?”
“大爷,您这小卖部平时卖得怎么样?”李泽岚问道。马海拉则叹了口气,摇摇头:“不怎么样。村民们没什么钱,平时就买点盐,酱油都舍不得买,方便面更是逢年过节才有人买几桶。我这小卖部,一个月下来,挣不了五十块钱,也就勉强糊口。”他指了指货架上的饼干,“这些饼干都过期好几个月了,也没人买,扔了可惜,就一直放着。”
李泽岚看着货架上过期的饼干,心里一阵难受。他知道,这里的村民不是不想吃好的,而是没钱买;不是不想过好日子,而是没能力改变现状。贫瘠的土地,闭塞的交通,落后的观念,像三座大山,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当天下午,李泽岚在乡政府的会议室开座谈会。来了二十多个村民代表,大多是老人和妇女,年轻人很少——要么出去打工了,要么在家种地,不愿意来开会。大家围着长桌坐着,手里大多拿着烟袋,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让整个会议室都显得灰蒙蒙的。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李泽岚开门见山,语气诚恳。沉默了几分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慢慢站起身,他是村里的老支书,叫马海阿侯,“李科长,我们也想过好日子,可是没办法啊。这地太穷,种不出啥东西;想搞点养殖,又没本钱,也没技术;想出去打工,又不认识字,怕被人骗。只能守着这穷山,过一天算一天。”
老人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紧接着,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诉说着自己的困难:“要是能有技术人员来教教我们怎么种地,让土豆能多收点就好了”“要是能修条好路,把我们的土豆、荞麦运出去卖,也能多挣点钱”“要是学校能离村里近点,孩子上学不用走那么远的路,我们也愿意送孩子去读书”。
李泽岚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手都在微微发抖。他原以为,调研的重点是“农旅融合”的产业模式,是如何通过旅游带动当地经济发展。可现在他才明白,在美姑县这样的地方,农旅融合还太遥远。这里的人们,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是孩子的教育问题,是老人的看病问题。如果连这些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满足不了,谈何发展产业、搞旅游?
座谈会结束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李泽岚和小张住在乡里的招待所。招待所是一栋旧楼房,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小小的电暖器,功率不大,开了半天,房间里还是冷冰冰的。床上铺着的被子又薄又硬,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李泽岚冻得睡不着,索性从床上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开始整理调研资料。
桌子上堆着厚厚的材料,有美姑县的经济数据,有瓦古乡的人口统计,还有乃拖村的贫困户名单。李泽岚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道:“西南之穷,非一日之寒。今日在美姑县乃拖村,见土地贫瘠,房屋破旧,村民衣食堪忧。三个孩子,午饭仅煮土豆;十岁女童,因山路遥远辍学在家;四十岁汉子,因贫未娶,终日寡言。此等景象,令人揪心。细想之,西南的‘贫瘠’,不仅是土地的贫瘠,更是技术、资金、观念的全面贫瘠。土地贫瘠尚可改良,资金短缺尚可筹措,唯有观念落后最难改变——部分家长视教育为无用,视外出为冒险,宁愿守着穷山,也不愿尝试改变。农旅融合,于此处而言,非急务,却为长远之策。然欲行此策,需先‘输血’——送技术以改良土地,送资金以建设基础设施,送教育以改变观念;再‘造血’——因地制宜建产业,树立信心促发展,拓宽思路谋出路。否则,一切皆是空谈。明日,需与小张、马书记商议,梳理具体需求,形成详细报告,争取将乃拖村纳入省级帮扶试点,先解决通路、建校、技术扶持等迫切问题。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不能让这片土地,永远困在‘贫瘠’之中。”
写完后,李泽岚合上笔记本,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乡政府院子里的路灯昏黄,只能照亮很小一片地方。远处的群山,在黑暗中沉默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他知道,改变这里的现状,会很难,需要很长时间,需要很多人的努力。但他更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不能放弃。哪怕只能为这里的人们做一点点事,哪怕只能让一个孩子重返校园,让一户人家吃上一顿饱饭,也是值得的。
他关掉台灯,重新躺回床上,虽然依旧寒冷,但心里却多了一份坚定。他想起出发前,司长张建军对他说的话:“泽岚,下去调研,不仅要看到问题,更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咱们坐在部委里,手里握着政策和资源,就是要为老百姓办实事,不能让他们寒心。”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分量。在美姑县的这一天,让他对“为农服务”这四个字,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理解。